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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戰(zhàn)爭海戰(zhàn)圖
徐繼畬編著的《瀛寰志略》 李鴻章VS林則徐
今年是甲午年,120年前的7月25日,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
在這場戰(zhàn)爭中,日本這個蕞爾小國打敗了龐大的中華帝國,取代后者成為東亞的霸主。這種政治格局,甚至在今天仍有一定程度的延續(xù)。此前,中國雖然也打過多場敗仗,像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但是當時某些國人并不認為自己輸了,反而覺得不過是一場意外。如果我們抗戰(zhàn)的決心再堅決一些,如果我們的漢奸再少一些,說不定就打贏了。但是甲午戰(zhàn)爭證明了,中國人已經不能再心存僥幸,比洋務運動更堅決的變革從此開始了。
不過,今天仍有一些言論認為甲午戰(zhàn)爭之敗,敗在漢奸,敗在意外。典型代表是中學歷史教科書,所持的觀點仍是因為李鴻章避戰(zhàn)求和,導致戰(zhàn)爭失敗和北洋水師全軍覆沒,避戰(zhàn)的理由則是為了保存其個人實力。至于《馬關條約》,則被視為賣國條約。“賣國”二字,就很能說明這種思維模式的心存僥幸:
如果李鴻章不那么自私,或許戰(zhàn)爭就能打贏了吧?
如果主政的不是李鴻章,而是一名愛國人士,這《馬關條約》或許就不用簽了吧?
無獨有偶,歷史教科書在講述鴉片戰(zhàn)爭時,也是持類似的觀點,使人感覺要是多幾個像林則徐那樣的人,中國或許就不會在鴉片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了。
歷史教科書說,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沿海地區(qū)除廣東在林則徐督飭下稍作戰(zhàn)備外,其余均防備松馳。英軍見廣州守衛(wèi)森嚴,便轉而北上。廈門因為是林則徐好友鄧廷楨在防守,同樣無機可乘。最后,英軍攻打浙江,占領了定海。然后道光皇帝心慌了,改剿為撫,撤辦了林則徐,林則徐做了戰(zhàn)敗的替罪羊。林則徐被換走之后,中國非但沒有迎來和平,反而是屢屢被打,屢戰(zhàn)屢敗,終至要與人簽訂《南京條約》。
如果中國多幾個林則徐這樣的人,鴉片戰(zhàn)爭是不是就不會輸了?
如果皇帝不是戰(zhàn)和不定,而是一心抗英,這仗是不是還有可能打贏了?
更多論據(jù),更多疑惑
認為戰(zhàn)敗的原因在于抗戰(zhàn)的決心不夠、漢奸太多的一大理由是,以中國當時的兵力和戰(zhàn)備,是有可能戰(zhàn)勝的,甚至可能打得非常漂亮。
比如說甲午戰(zhàn)爭中,中國海軍排名亞洲第一、世界第八,日本海軍不過亞洲第三、世界第十一。就這差距,怎么可能打不贏?
又如鴉片戰(zhàn)爭,中國總兵力80萬人,英軍前期不過幾千人,后期最多不過2萬人,而且他們遠道而來,我們在家門口打仗,80萬人對2萬人,怎么可能打不贏?
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此,且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
甲午戰(zhàn)爭中,中國海軍排名世界第八,那么排名世界第一的是誰?
你或許想到了,不是別人,正是英國。其次是法國、德國、俄國。
中國的近代海軍始于1866年創(chuàng)建的福州馬尾船廠和馬尾船政學堂,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中國用不到30年的時間試圖趕超歐洲在過去400多年發(fā)展起來的海軍。如同所有的后發(fā)國家一樣,中國這一時期的海軍發(fā)展速度可謂一日千里,而且歐洲列強似乎并不介意中國人購買他們的軍火,也不介意中國人學習他們的軍事技術。
英、德兩國不僅賣軍火給中國,還有專人幫助訓練中國的海軍,英國教官叫瑯威,德國教官叫式百齡。更讓人意外的是,歐洲列強還允許中國人去他們那里留學,學習軍事技術。福州船政學船開辦幾年后,于1877年開始派遣留學生到英、法等國學習,有的進了英國皇家海軍學院,有的直接進了海軍實習;后來有些赴德學習炮兵技術,因為據(jù)說德國的炮兵最強。在這批留學生中,有許多是我們今天耳熟能詳?shù),如嚴復,如鄧世昌、劉步蟾。這些人學成歸國后,又擔任了國內學堂的教官,傳播著現(xiàn)代的軍事技術。
就這樣緊趕慢趕,中國用20多年的時間,終于將海上力量的世界排名提到了世界第八。換句話說,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英國海軍世界第一,中國海軍還在第八名之外,這仗還有不敗的可能嗎?
中國的軍力到底怎樣
關于鴉片戰(zhàn)爭的過程,學者茅海建在其代表作《天朝的崩潰:鴉片戰(zhàn)爭再研究》一書中有著詳盡的論述。要而言之,主要有三點:
一、中英艦船水平懸殊,使得清軍在鴉片戰(zhàn)爭中根本不具備主動出擊的實力,只能放棄海上交鋒而專注于陸地。清軍實際上喪失了戰(zhàn)爭的主動權,想什么打、在哪里打,英軍說了算。英軍經常來了就打,打了就走,中方只能望洋興嘆。所以林則徐最多封鎖珠江口,發(fā)現(xiàn)英軍北上了,卻無力追擊。
二、船速之快,也決定了英軍運兵速度快過中方。清朝雖有80萬兵力,但這些兵力是分散在全國各地的,且承擔著維持地方治安的責任。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真正能投入到戰(zhàn)場中的終究是少數(shù)。而且路途之遙遠、交通之落后,使得軍隊從內地調遣到沿海,經常要走上兩三個月,往往部隊還沒走到那里,戰(zhàn)斗已經結束了。
具體而言,除戰(zhàn)爭前線的駐兵外,清廷還從各地調兵5.1萬人支援,前后投入的總兵力約10萬人。且這10萬人分散在沿海各地,較之兵力集中的英軍,并不占優(yōu)勢。據(jù)統(tǒng)計,在鴉片戰(zhàn)爭的12次較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中,除了1841年5月廣州之戰(zhàn)和1842年3月浙東之戰(zhàn)因各省援軍而保持兵力上的優(yōu)勢外,雙方兵力相當,有時候清軍還不如英軍多。
三、船不如人快,兵不如人多,更糟糕的是,炮還不如人家的好。清軍的火器還比較原始,多是仿造明代引進的佛郎機、鳥銃、紅夷炮,步兵則多用刀矛弓箭等。英軍用的火器雖然樣式相近,但拜工業(yè)革命所賜,冶煉技術更高,且采用了鐵模鑄炮,射擊速度和精度遠超過清軍。兩軍對壘,且不說清軍是否打得過英軍,搞不好自己的大炮還會炸裂,傷了自己人。
軍事實力懸殊,戰(zhàn)爭的結果自然慘烈:
按照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碩士張莉的最新統(tǒng)計,在鴉片戰(zhàn)爭中,英軍共死亡71人、傷400余人,而清軍死亡3100人、傷4000余人。其中英軍代價最慘重的鎮(zhèn)江之戰(zhàn)也不過死亡39人、傷130人,而清軍死亡239人、傷264人,還有68人下落不明。經常是對方零星受損,我方接二連三地有人犧牲,炮臺被毀,將領殉國。
這也就不難理解,許多主戰(zhàn)派戰(zhàn)前態(tài)度強硬,戰(zhàn)后卻主張“撫夷”,甚至有悲觀情緒。沒有看到中英軍事實力相差有多大,就不免心存幻想,進而對那些主和、被迫簽約的官員抱有敵意,詈之為漢奸。
后來,在被貶伊犁的路上,林則徐給友人寫了一封信,提及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
“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
“彼之放炮如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輾轉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
“求其良且熟焉,亦無他深巧耳。不此之務,既遠調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
“況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師始能尾追,岸兵能頃刻移動否?蓋內地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
“徐嘗謂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
雖然承認清軍打不過英軍——大炮射程不及人、進攻速度不如人、運兵速度也不如人,就算是岳飛、韓世忠在世,那也是沒辦法——但是林則徐卻不會公開表達。他叮囑朋友說,千萬不要把這封信給別人看。他的好友徐廣縉后來升任兩廣總督,寫信問他有什么驅夷的辦法,林則徐回復說:民心可用。
說到林則徐,近代學者蔣廷黻先生的看法獨到、犀利。他在《中國近代史大綱》一書說:
“難怪他后來雖又作陜甘總督和云貴總督,他總不肯公開提倡改革。他讓主持清議的士大夫睡在夢中,他讓國家日趨衰弱,而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斗。林文忠無疑的是中國舊文化最好的產品。他尚以為自己的名譽比國事重要,別人更不必說了!
神光寺事件與徐繼畬
1850年夏天,兩名英國人援引《南京條約》,向侯官縣(今福州市區(qū))的縣令申請到城里居住。獲得批準后,他們在神光寺租了幾間房,一個開始傳教,一個給人看病。
一些士紳對此大為不滿,認為外國人沒有資格和中國人共同居住,適逢林則徐回鄉(xiāng),雙方聯(lián)合向福建巡撫徐繼畬告狀,要求把這兩個英國人趕出城去。徐繼畬有一定的壓力,但是外國人也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英國人拿出合約來,表示在此租房是合法合理,為什么要被轟走?
林則徐和士紳們不斷向徐繼畬施壓,希望他能拿出中國人的骨氣來,像廣州人轟外國人一樣轟走他們。徐兩邊為難,便向皇帝報告了此事,皇帝的回復頗具領導藝術:“不可致生夷釁,亦不可稍拂民情?偲诿褚膬砂,方為不負疆寄。”總之,不要得罪外國人,也不要辜負了民意,至于如何調節(jié),你自己想辦法。
這時候,林則徐等坐不住了,質問徐繼畬為什么還不動手,并開始散布消息說他是投降派,甚至在大街上貼出了“某日定取夷人首級”的恐嚇小報,嚇得英國人兩次跑到巡撫衙門來控訴并申請保護。徐繼畬一邊勸他們搬出城去,一邊派兵在神光寺附近巡邏,生怕真的有人去搞謀殺,引發(fā)國際糾紛。這一下,林則徐們更憤怒了:你非但不對付他們,你還保護他們?你到底是幫中國人,還是幫外國人?不久,徐繼畬被免職,到京城接受皇帝訓問。一場是否驅逐外國人的斗爭,以咸豐帝和林則徐們的勝利而告終。
其實不為這件事,按照當時士大夫們的價值觀,徐繼畬早晚也會被扣上漢奸的帽子。鴉片戰(zhàn)爭期間,他在廣東、福建一帶任職,就多次與美國、英國的傳教士及英國領事接觸,請教西方的地理、文化、政治知識,他的《瀛寰志略》寫了五年,“每晤泰西人,輒披冊子考證之!1848年,這本書出版了,書中不僅詳細地介紹了四大洲的風土人情,而且摒棄了過去那種蔑視外國的態(tài)度,盡量客觀中立,不用“夷”字來稱呼他們,甚至對歐美的政治制度予以肯定。
提及華盛頓時,他盛贊道:“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于勝廣,割據(jù)雄于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chuàng)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其治國崇讓善俗,不尚武功,亦迥與諸國異。余見其畫像,氣貌雄毅絕倫,嗚呼,可不謂人杰矣哉!”至于美國,“幅員萬里,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襲之規(guī),公器付之公論,創(chuàng)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
這些都成了后來守舊派彈劾他的一大罪狀,“張大外夷”。
開眼看世界的下場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無疑徐繼畬的態(tài)度和見識比林則徐的更接近一個現(xiàn)代國家所應該有的狀態(tài)。然而,他和林則徐的遭遇大相徑庭。林則徐不僅在當時獲得了空前的聲譽,而且被后世譽為“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徐繼畬被召回京城后一貶再貶,終于罷官回鄉(xiāng)去了。
且讓我們看一下當時其他開眼看世界的人們,又是怎樣的遭遇吧。
1876年冬,郭嵩燾作為中國第一任駐外公使,出使英國。很多朋友勸他不要去,以免晚節(jié)不保。果然,他擔任使節(jié)后,漢奸的罵名隨之而來。他的湖南老鄉(xiāng)、晚清大才子王闿運寫了一副對聯(lián)挖苦他:“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彼母笔箘㈠a鴻不斷寫信回國,報告他的漢奸行為,如參觀時因為天氣寒冷披上了外國人的衣服,看到巴西國王時跟著起立,有損天朝威嚴,聽音樂會時效仿洋人取閱音樂單,如此等等。至于他在寄回國的報告中肯定英國的地方,更是成了作為漢奸的“鐵證”。國內守舊派不斷抨擊他“有貳心于英國”。
1854年冬天,中國第一位留學美國的學生、畢業(yè)于耶魯大學的容閎回國了,希望帶動更多人出國留學,“予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則當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然而招生極其困難,直到1870年有機會見到李鴻章時才使得這一想法付諸國家層面的實踐。招生過程中,不斷有謠言傳出,說在美國那種野蠻的地方,會把小孩子騙過去,將人皮扒下來披在狗身上。
蔣廷黻認為有兩個林則徐,“一個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前一個林則徐對外國人強硬,百戰(zhàn)百勝,只是有奸臣誤國;后一個林則徐到了廣東之后,逐漸了解到中國軍事上不如外國人,開始購買外國船炮,派人翻譯外國刊物,但是他并不想公開這種態(tài)度,而是和傳統(tǒng)士大夫一樣鼓吹排外,大唱“民心可用”的高歌。他私底下承認軍事上不如人,但是對同僚、對國民、對皇帝并不這么說。
蔣廷黻認為這是因為“林雖有這種覺悟,他怕清議的指摘,不敢公開的提倡。”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得通林則徐的表里不一。以此觀之,稱林則徐為“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實在有待商榷,至少同一時期的徐繼畬比之更有資格,不過真正開眼的大多被所謂的清流貶為“漢奸”了。
與列強的差距在哪里
在近代史上,被迫打開國門的并不是只有中國。日本、朝鮮都先后被迫放棄了閉關鎖國的政策,泰國、越南、緬甸等東南亞國家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殖民和經濟侵略、政治侵略。即便是在歐洲,也有許多國家飽受英國、荷蘭、俄國等新舊帝國的欺凌。
說到近代歷史,不是每個歐洲國家都躋身“列強”。他們中的一些國家同近代之中國一樣,同近代之東亞、東南亞一樣,被人欺凌,割地賠款,甚至處于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問題是,各個國家將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面對?
在亞洲,日本采取了一種完全不同于中國的態(tài)度。
日本人好像有一種習慣,誰比我強,誰打贏我了,我就向誰學習。7世紀到9世紀時,他們向唐朝中國學習;后來,荷蘭崛起了,他們就向荷蘭學習,甚至形成了一門學科,叫“蘭學”;被迫打開國門后,日本政府派出使節(jié)團,考察歐美各國,考察時間長達1年零9個月,考察范圍也極廣泛,希望“凡是可予我國有益之事,概當研究熟覽”;1945年被美國打敗后,他們又開始向美國學習。
中國的態(tài)度則相反,簡單點說就是,誰打我了,他的東西再好,我也不學了!甚至跟他有關的任何東西都不沾,誰沾了誰就是漢奸。
兩種完全不同的國民心態(tài),決定了中日兩國在近代走向了兩條大不相同的道路。
國民心態(tài)對于國運的影響,遠大于領導人是否賢明、是否愛國,或是國家實行什么樣的政治體制。以前,我覺得中國敗在了沒有英雄的出現(xiàn),而漢奸太多。日本有明治天皇,中國只有慈禧和袁世凱,好不容易出了個林則徐,還遭到昏君棄用、奸人排擠。人家天皇可以為了購買軍艦而捐款,中國的慈禧挪用軍費過大壽,袁世凱又在關鍵時刻出賣了變法人士,使得中國的變革功虧一簣。后來,我相信是不同的政治體制所決定的,腐朽的君主專制注定不能把國家利益置于第一位。然而,日本倒幕之后,天皇的權力反而加強了,似乎這樣一來,又要回到是否有明君的設想中去了。
在諸多思考中,有個因素一直被忽略了,即我們自己對待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
態(tài)度不同,所采取的措施也不同。如果視為現(xiàn)代文明,我們就該熱情擁抱它,全力學習。如果認為這是某一國家、某一民族的專屬,我們雖然一時承認他們比我們的好,但總是不免要提醒自己“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學著學著,愛國的情懷一上來,又會覺得自己原來的東西也挺不錯的,何必要去學別人的東西呢?
這種國民心態(tài)并不會因為領導人、政治體制的變化而變化。慈禧掌權時,中國人可以排外;光緒掌權了,中國人一樣可以“砍倒電線桿,扒了火車道”;哪個國家得罪我們了,我們就抵制所有與其有關的東西。這種心態(tài)不改變,改成什么樣的統(tǒng)治階層,依然融入不了現(xiàn)代文明的世界。
中國的傳統(tǒng)不是排外
中國并非自古便是與世隔絕,一味排外。且不說唐時公務員隊伍中有日本人、朝鮮人,宋元也任命過多名西方人擔任中國官員(著名者如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單說東周的秦國,它之所以能夠統(tǒng)一天下,便是因為有個其他各國所沒有的胸懷。
秦國地處西隅,經濟、文化落后,但是春秋時的穆公、戰(zhàn)國時的孝公,都能以極廣大的胸懷招徠外國人、重用外國人。秦穆公所依賴的五個大臣全是外國人,百里奚是楚國人,蹇叔是宋國人,邳豹、公孫支是晉國人,還有個由余,來自本部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至于軍隊,也是交由外國人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來統(tǒng)帥。戰(zhàn)國時期,這種現(xiàn)象更為明顯,實行變法的公孫鞅是衛(wèi)國人,入秦前長期在魏國工作,張儀、公孫衍、范雎都是魏國人,魏冉、李斯是楚國人,齊國的孟嘗君在秦國當人質,因為有才華,也被秦王任命為丞相。
秦始皇嬴政剛執(zhí)政的時候,秦國發(fā)生了一起間諜案,韓國派水利工程師鄭國到秦國去,建議秦王修建水利工程,即后來的鄭國渠,希望以此疲秦。案發(fā)后,秦國的一些愛國人士建議秦王驅逐所有的外國人,由秦國人自己掌控國家政權,這就是戰(zhàn)國后期秦國驅逐客卿事件。為此,李斯寫了一份奏章,勸說秦王不要一味排外,這就是著名的公文《諫逐客書》。
說起這篇文章,最有名的一句是“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個人覺得最有警示作用的卻是這句:“物不產于秦,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一個偉大的國家,就應該是“地無四方,民無異國”,普天之下的物品、人才皆可為我所用,而不是動輒問這是哪個國家的、是不是外國的那一套。
80多年前的追問
可惜,中國這樣的胸懷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傳到宋元時期便斷了,明朝開始搞閉關鎖國,確定的外交關系也是唯我獨尊的天朝體系,不再承認平等的外交關系,不屑與外人交流,也不允許老百姓與外界交流,終于發(fā)展到了落后挨打、盲目排外的地步。后來兵戎相見,對敵人一無所知,卻相信自己必勝;打輸了,卻不承認不如別人,更相信是內部出了漢奸,換個愛國人士就好了;終于意識到自己技不如人了,也恥于承認,堅持本國的政治、文化天下第一,無需向別人學習;后來開始學習了,也時不時地鬧一鬧情緒,糾結于這樣一來是不是就算西化了。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丑化外國人,“聞洋人之長便怒,聞洋人之短則喜”,甚至不惜編織出許多謊言來娛樂同胞。
可以說,我們的國門雖然打開了,但是國民的心門卻未完全打開。閉關鎖國時,不知道別人比我們先進,也就罷了,可是知道了卻不承認、不肯學習,那就讓人無可奈何了。中國進步之難,并不只是統(tǒng)治階級的問題,不只是漢奸的問題,而是中國人將以怎樣的心態(tài)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問題。這個問題蔣廷黻先生在80多年前便提出過,至今仍是中華民族懸而未決的問題,在甲午戰(zhàn)爭的紀念日里思來仍覺得無比沉痛、可惜:
“近百年的中華民族根本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人能近代化嗎?能趕上西洋人嗎?能利用科學和機械嗎?能廢除我們家族和家鄉(xiāng)觀念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嗎?能的話我們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話,我們這個民族是沒有前途的。”
□陳賜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