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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參溝紀事(報告文學)
李春雷//agustinmoreno.com2014-08-06來源: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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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五月,我在甘肅省定西市采風。

  出臨洮縣城,東南行。此地屬黃土高原深處,溝壑縱橫,梁峁起伏。過窯寨鎮(zhèn),土路顛簸。約十里,渾然進入一個山坳。四周坡面高高低低,皆梯田。層層田畦,疊疊青翠,向山頂蔓延,宛若巨人登天的階梯。梯田角落處,棲息著一簇簇人家。

  路人告訴我,這是翻山村。

  在小村南頭,我叩開了一戶人家……

  楊德茂老漢正在小院角落里喂騾子。黑油油的騾子,抬起頭,驚奇地看著我,宛若天外來客。清澈純凈的眼睛,像一個嬰兒。

  他的妻子,高高的個頭,健實的身板,看到我進門落座,便喜盈盈地端出一盤黃燦燦的油饃,一杯綠茵茵的茶水。

  這是一個精致的四合小院,高門大窗,遍貼瓷磚,水泥地面,平展?jié)崈。屋?nèi)更是一塵不染,擺滿了時尚用品,冰箱彩電,音響電腦。中堂和四壁,則張掛著幾幅精致的字畫。在這深山里,竟然包藏著這么一個充滿現(xiàn)代文明氣息的院落,真是讓我驚奇了。

  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五十八歲的老楊,和他的妻子,居然目不識丁,且滿口土語,難以溝通。

  我猛然醒悟,這里畢竟是遠離世界的深山一隅。

  雖然不識字,卻識數(shù),會寫阿拉伯數(shù)字,千千萬萬地計算,都難不住。幾十年來,蝸居在黃土深處,生存和生活,算計和計算,只是一種本能。

  雖然不識字,卻知足而樂,臉上鋪滿著舒展的笑紋,一如陽光下的黃土高原……

  黃土高原從何而來?

  長期以來,“風成說”漸成共識:黃土來自其北部和西北部的蒙古高原以至中亞等浩瀚的干旱沙漠區(qū)。億萬年來,冬春季節(jié),這些地區(qū)西北風盛行,狂飆驟起。粗大的石塊,留守原地,成為“戈壁”;較細的沙粒,落在附近,聚成沙漠;而細微的粉沙和黏土,紛紛向東南飛揚。當風力減弱或遭遇秦嶺和太行山地的阻攔,便飄落下來,積累成一片六十二萬平方公里的深厚黃土。

  生命和生物開始繁衍,文化和文明漸漸發(fā)酵。于是,寄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群,便與這片土地染成一色,融為一體,成為一個民族最鮮明的胎記和宿命。

  黃土高原,中華民族的胎盤!

  翻山村的歷史,只有幾十年。

  隴中苦瘠,甲于天下。史籍上,“禾麥無收”“民大饑”“人相食”“積尸梗道”的記載,比比皆是。而這里,更是處于隴中最偏遠的地方。

  民國十八年(1929年)早春,為了躲避血腥的戰(zhàn)爭和兵匪抓丁,楊德茂的爺爺伙同尹姓、魏姓幾個青年,從臨夏州和政縣一帶,逃進了這片荒無人煙的深山。走過一道道山谷,終于在谷底發(fā)現(xiàn)一注拇指粗的泉眼。于是,幾個人掘土為穴,蓋起幾間草房,決定就此定居。而后,一人留下看守,別人各自回家,搬遷家眷。男人們挑著全家的行李,翻山越嶺,日夜奔走,雙肩磨得姹紫嫣紅。女人們都是三寸金蓮,更是雙腳血肉模糊。

  野山無主,取名大峪溝。

  大峪溝內(nèi),只有一叢叢稀稀疏疏的荊棘,爬滿了所有的山坡,是這里千年的主人。人們披荊斬棘,放火燒荒,開墾野田,播下種子。

  生命一如荊棘,在貧瘠的山坡上扎下了根。

  四面黃土高坡,就是他們生存的世界。于是,由近及遠,一塊塊巴掌田、眉毛田、臥牛田、草帽田浮現(xiàn)了。于是,土豆、小麥、谷子、糜子、胡麻和蕎麥們,悄悄地安家了。

  后來的歲月里,老家的親屬和鄰居陸續(xù)遷來。漸漸地,這里形成了一個遺世獨立的自然村落。

  小村叫什么?有人說,我們翻山而來,就叫翻山村吧。

  大河流過,嫁與高原,是為黃河。

  幾十萬年,黃河與黃土高原,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結(jié)構(gòu)和體系,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綻放出一枚枚神秘的生命之花,孕育了這一方水土的生物進化,于是,東方農(nóng)耕文明早期的曦光出現(xiàn)了,女媧、黃帝、伏羲們影影綽綽地登場了……

  億萬條溝壑,千百條支流,匯于一身。黃河浩浩東流,一個廣袤的大平原形成了。若干的朝代,若干的文化,無數(shù)的英雄,苦難與輝煌,流成了一曲唏唏噓噓、紛紛繁繁的歷史……

  上世紀六十年代,這里已經(jīng)繁衍成一個四五百人的小村了。四面山坡上,是多年開墾的四千多畝坡耕地。

  此地土壤顏色灰黃,俗稱白土、傻白土,有機質(zhì)含量低,且土質(zhì)疏松,抗蝕力低,是典型的低產(chǎn)田。

  最主要的是干旱。

  全村人吃水仍是依靠那一眼山泉。只是,泉眼在谷底,人們住在四周的山坡上,挑水上山,格外苦累。

  更苦累的是耕牛們。山坡上耕種,特別費力。由于受力不均,牛脖子被韁繩勒磨得鮮血淋淋。更有饑渴難耐、筋疲力盡的牛兒,站立不穩(wěn),頭重腳輕,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立時斃命。

  比牲口更加饑渴的是莊稼們。本來都是耐旱作物,但從正月到六月,常常晴天麗日,空空無雨。滿坡的小麥,稀稀黃黃,弱瘦如牛毛,不能結(jié)籽。這時候,趕緊犁掉,種上蕎麥、糜子。這樣的年景,只能種一坡,收一車,打一斗,煮一鍋。

  饑餓,干渴,疾病,苦累,楊德茂的爺爺、奶奶、大伯等長輩,大都是中年離世。

  在生活和生產(chǎn)中,人們越發(fā)認識到土豆是生命和生存的最好伴侶。

  土豆,又名洋芋,俗名山藥蛋,康熙年間從東南沿海傳入,因其耐旱,高產(chǎn),且亦糧亦菜,成為當?shù)厝藗兊闹魇。嬰兒認識世界,第一個是母親的乳房,第二個便是土豆。

  坡耕地種土豆,正常年份畝產(chǎn)兩千多斤,拳頭大小。旱年呢,只有三五百斤,大的像鵪鶉蛋,小的像羊糞球兒。

  最稀缺的是水,最浪費的也是水。

  全年的降水,多集中在七八月。突然電閃雷鳴,黑云壓頂,天兵天將,驟然而至。雨水奔流而下,在山坡上,在耕田上,沖出一道道溝壑,像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

  苦苦期盼的雨水,化做滿溝黃黃的泥漿,流走,流進山那邊的洮河,流入更遠處的黃河……

  看著匆匆而去的流水,村民們是多么的無奈啊。

  清同治、光緒年間,左宗棠任職陜甘總督十二年,多駐防蘭州。戎馬倥傯之際,左氏頗兼顧地方民政。

  光緒初年,隴中連年大旱,赤地千里,野無綠色,餓殍遍地。

  光緒二年(1876年),左宗棠在寫給皇帝的奏折中發(fā)出了“轄境苦瘠甲于天下”的哀嘆,希求“各省關協(xié)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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