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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5月24日萬國商團軍官合影 該圖收藏于英國國家陸軍博物館
□徐濤
提及“商團”,如果對情況不熟悉,常常會誤以為是泛指各類商人團體。實際上,商團一詞在近代中國有著專屬的意涵,特指一種以商人為主體成立的準軍事組織,共同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853年成立的上海萬國商團(Shanghai Volunteer corps)。上世紀80年代初,近代中國資產(chǎn)階級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熱點問題,商團和商會都開始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但是經(jīng)過30余年,商會研究的成果蔚為大觀,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領域,而有關商團的論著雖也有所增加,卻遠不及商會研究。客觀而言,中國學界的商團研究仍屬于起步階段,研究成果很少,基本從政治史角度出發(fā),集中于民國初期前后廣州、上海、蘇州、武漢等地的華人商團組織于重大政治事件中所扮演角色的外圍研究,而對其源頭上海萬國商團的研究則更為罕見。本文是對上海所屬這支萬國商團89年歷史的粗淺介紹,希冀拋磚引玉,引發(fā)中國學界對商團組織研究更多的興趣。
萬國商團的成長、反復和解散
上海開埠之后10年間,華洋分居,和平相處,幾無瓜葛,但1853年小刀會出人意料一舉奪取上海縣城,于無聲處聽驚雷,開始了近代上海史上第一段亂世。起義軍和清廷平叛軍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不免影響到咫尺之外的外國租界。和平不再,在此生活經(jīng)商的外國人是否有權利和能力武裝保護自己?這個問題在外僑社團中爭論不斷。
1853年4月7日、8日、12日,不顧當時英國駐北京公使文翰(SirGeorge Bonham)的反對,英國駐滬領事阿禮國(SirRutherford Alcock)連續(xù)召集僑民及美、法領事集會,決定自發(fā)成立一支“上海本埠義勇隊(Shanghai Local Volunteer Corps)”。現(xiàn)存史料對當時“上海本埠義勇隊”的訓練內容并無記載,但訓練成效確是有目共睹。一年后著名的“泥城之戰(zhàn)”(theBattle of Muddy Flat)中,“上海本埠義勇隊”100余名英美僑民攜兩門火炮,配合200余名英美水兵及陸戰(zhàn)隊員,在面對百倍于己的清軍時毫無懼色,迅速取得了“泥城之戰(zhàn)”的勝利,自此之后清廷竟然再無膽量對租界采取任何軍事行動,上海租界成“國中之國”之勢也就此奠定!澳喑侵畱(zhàn)”日后成為萬國商團的建軍紀念日。
1855年,小刀會事敗,上海縣“光復”,商團也隨即解散。之后的15年中,雖然有太平天國運動危及租界存亡,但站在歷史前臺與之對抗的是英、法聯(lián)軍和華爾、戈登的“常勝軍”。由于財政等問題的困擾,作為一支完整部隊的萬國商團實際上已經(jīng)不復存在。
1870年,天津教案爆發(fā),上海租界僑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維持一支商團武裝的必要性再次彰顯。7月初,工部局開始著手給萬國商團以“官方”認可。會議決議:“萬國商團由一支砲兵隊、一支騎兵巡邏隊和三個步兵隊組成”,“其管理權法定理應歸屬工部局,組織方面問題的決議、商團行動的總體控制須由工部局主席裁決!痹诠げ烤值呐ο拢愀垴v軍司令官提供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操練、射擊教官去商團任教。工部局為萬國商團配備了新式步槍,一個軍械彈藥庫;由先前萬國商團軍官、顛地洋行的韋伯建成的來福槍靶子場也被工部局接管,并修繕一新,用于萬國商團的日常訓練。工部局正式接管萬國商團之后,人事、經(jīng)費、制度、規(guī)章及訓練都有了重大變革,萬國商團開啟了“正規(guī)化”之路。隨后72年的歷史中,萬國商團雖然連隊不斷更迭,規(guī)模漸趨增加,武器不斷更新,場地移建擴容,但其作為工部局下屬機構的性質、基本組織模式和英國人的主導地位皆沒有大的變動。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英軍撤回絕大部分駐華軍隊,萬國商團中主力活躍分子也紛紛回國參戰(zhàn)。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稍后,日軍在凌晨攻擊了停泊在黃浦江中的英國軍艦“彼得列爾號”,將其一舉擊沉;美國軍艦“威爾號”旋即投降,全部戰(zhàn)斗在20分鐘左右結束。日本地面的攻擊也十分順利,未遇到大的抵抗,而迅速占領上海租界全境。公共租界之工部局一時尚未被消滅,但供職之英美人士陸續(xù)遭到解聘。1942年9月2日,工部局決議解散萬國商團,次年工部局亦不復存在。
動員出防、武力炫耀和社交作用
萬國商團存亡始終,首要目的與最大作用在于危急情形下保障上海外國租界的既得利益不受損害。凡遇到重大形勢時,萬國商團司令部會應工部局總董的命令或自行發(fā)布“動員令”,所有成員按“動員令”要求向指定地點集中,完成衛(wèi)戍租界的職責。對此,1931年的《費唐法官研究上海公共租界情形報告書》中有這樣的描述:“除工部局所有之警力外,尚有一種兵力,即萬國商團是,除名副其實之志愿服務團員,選自二十國國籍之居民,包括華人在內者外,尚有俄國隊二,其中隊員,系經(jīng)雇傭,并以全時間服務計算給薪。工部局所有此種兵力,除當界內發(fā)生擾亂之時,經(jīng)動員以協(xié)助巡捕外,倘遇有外來侵襲之危險,并隨時協(xié)同各國所供備至海陸軍隊,切實分任所定之防衛(wèi)公共租界辦法。”
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萬國商團的全團動員出防活動有26次之多,先后包括泥城之戰(zhàn)、太平天國運動、天津教案、四明公所事件、江南教案、甲午中日戰(zhàn)爭、1896年暴動、小車夫抗捐事件、第二次四明公所事件、義和團運動、日俄戰(zhàn)爭、大鬧會審公廨事件、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人力車夫罷工事件、人力車夫第二次罷工事件、上海小販暴動、上海反日風潮、江浙戰(zhàn)爭、浙奉戰(zhàn)爭、五卅運動、北伐戰(zhàn)爭、一二八事變、一二八事變周年紀念事、八一三事變、八一三事變周年紀念事。
萬國商團全團動員并非只有出防真刀真槍這一種情況,更多的是武力炫耀,包括下述這兩種情形:
一是所謂游行閱兵,即在上海外國租界遇有慶典時,動員全團或部分相關連隊全副武裝,集結助興,炫耀武力。僅就游行閱兵來講,又分為下述幾類:一是重大節(jié)日,如萬國商團建軍周年紀念、公共租界成立周年紀念等;二為歡迎世界名人來滬,如1890年英皇第三子康腦脫公爵(Connaught)、1922年法軍總司令霞飛(Joseph Jacques Cesaire Joffre)等;三是其他重大之情況,如1918年慶祝協(xié)約國集團贏得“公理”勝利;
二是年度校閱,此為工部局邀英國戰(zhàn)爭部(WarOffice)配合,指派軍官對萬國商團各個連隊實行的年度定期檢閱,借此時機以檢驗和炫耀戰(zhàn)力。年度校閱是全年人員訓練、裝備保養(yǎng)之總檢驗。內容包括各兵科之武器操作、戰(zhàn)斗教練、基本教練、實彈射擊、裝備檢查、宿營及演習等,最后則以大閱兵,檢驗商團之士氣與紀律為結束。閱兵時各國文武官吏(領事、海陸軍司令),中國官方代表(一般為上海地區(qū)的最高長官,如晚清時的道臺、民國時的市長),工部局總董等人高坐貴賓臺,各國商團部隊,以分列式通過閱兵臺,這個景象無疑是“武力是外人統(tǒng)治華人之根據(jù)”一語有力之詮釋。
上!笆忻瘛边x擇加入萬國商團的原因有很多,不一而論,也許只是為了著一套絢麗奪目的軍裝;也許是受了英國女王的感召和國家的鼓舞。切不可忽視的是,萬國商團本身也提供了多類別、多層面社會交往的可能。
首先是豐富多彩的俱樂部生活。俱樂部是上海外僑社交生活的中心場所。萬國商團不僅擁有自己的俱樂部:義勇總會(Volunteer Club),其中包括撞球室、演講室和閱覽室,還擁有一座操練廳(DrillHall);團員往往還是其他滬上俱樂部,如上?倳⒚绹倳、德國總會等的常客。俱樂部、操練廳中各類的社交活動很多,如餐會、舞會、表演會、演講會等。
其次是運動競技。英國人熱愛運動,上海公共租界則是一個英國氛圍極為濃厚的區(qū)域。萬國商團下屬各隊都自設有運動隊伍,從事射擊、騎馬、賽艇、打獵、田徑賽、越野競走以及球類活動:板球、足球、馬球、英式橄欖球、棒球、高爾夫球、回力球等。萬國商團對各類運動競技活動來者不拒,皆樂于參與、倡導。幾乎每一種單項運動,萬國商團都有高水準的運動隊成立,不僅與上海,乃至中國其他租界城市的運動隊比賽,甚至會遠渡重洋與遠東其他英屬殖民地,如新加坡、香港、檳榔嶼等地的運動隊舉行“港際”比賽(theInter-port Competition)。最為著名的港際比賽是香港、上海、新加坡之間輪流主辦的“賽槍會”和“板球賽”。
最后日常訓練亦可視為社會活動之一種。訓練季節(jié)一般從每年9月開始,當年12月結束。各隊通常在虹口公園附近的靶子場商團常設營地進行周末訓練,主要內容有分隊游行、射擊、動員訓練、露營、野戰(zhàn)及“防暴”等,去營地的團員每天可獲得伙食補貼。10月份,商團軍官、軍士還要在英軍軍官的指導下進行特別訓練。
上海萬國商團的獨特之處
上海之所以能成立萬國商團,是受到來自英國商團運動(British Volunteer Movement)的強烈影響,亦可謂脫胎于此。英國商團運動開始于1794年,最初是因為英國短于兵力應對法國大革命,尤其是后來的拿破侖戰(zhàn)爭的危局。后來隨著大英帝國的殖民統(tǒng)轄版圖不斷擴大,可供支配的軍力愈發(fā)緊張,而商團組織的存在,填補了這一力量空白,有效地維護了“日不落帝國”的統(tǒng)治。南非、印度的孟買和加爾各答、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的檳榔嶼,幾乎英人聚集地都有商團的存在。但不同于其他中國通商口岸、英屬殖民地的商團,上海的萬國商團有許多獨特之處:
首先是與生俱來的國際化色彩。萬國商團的國際化緣于上海兩大外國租界的國際化。1843年上海登記在案的外國人為26人,到1942年寓滬外僑達到高峰,為150931人。上海外僑國籍,最多的時候達58個。萬國商團自誕生伊始因美國的參與,即非一國組織,發(fā)展過程中日趨國際化,這在其他商團中是絕少見到的。包括中國人在內,寓滬之人的利益需求,不同程度反映在萬國商團的建置當中。除了英格蘭人外,僑民較多、滬上實力較強的民族,會以民族屬性在萬國商團中建立連隊,這其中包括:德國隊、葡萄牙隊、中華隊、日本隊、蘇格蘭隊、美國隊、白俄團、猶太隊、菲律賓隊、意大利隊;而僑民較少、實力不濟的滬上僑民往往選擇以個人身份加入萬國商團由英國人主導的連隊中,如捷克、丹麥、瑞士、伊朗、埃及、智利等國的僑民。萬國商團先后共計27支分隊,成員至20多個民族國家,猶如聯(lián)合國軍隊在近代上海的集結,“萬國”冠之,名副其實。
其次是潛移默化的本土化變形。萬國商團雖脫胎于西方,卻在近代中國特定的國內和國際環(huán)境的錯綜復雜的交互作用中,出現(xiàn)了許多本土化的變形。以白俄團為例,1927年1月27日。當時北伐軍逼近上海,引起租界當局的極大恐慌,工部局決定收編因十月革命困居吳淞口俄國軍艦上的遠東哥薩克,組建俄國隊。1932年2月,萬國商團俄國常備連和義勇隊合并組成C大隊,即俄國聯(lián)隊。早期的俄國隊采用舊俄軍隊的教練法,并遵循舊俄軍隊的條例,工部局還特許俄國隊使用舊俄軍隊的軍旗作為隊旗。萬國商團的白俄團不僅是一支正規(guī)軍隊,還是一支常備軍隊,由工部局所收納之捐稅支付薪俸,該隊成員軍事素養(yǎng)明顯高于其他各隊,此后成為萬國商團的主力部隊。這一舉動完全改變了萬國商團的性質,是對中國主權的更大破壞和侵犯,其他各“業(yè)余性質”連隊普遍衰落,工部局真正擁有了一支正規(guī)常備軍,上海公共租界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小國。
已有著述論及中國各地之華人商團多受革命史觀的影響,“所以不少人在較長的時期一直誤以為近代中國的商團是一支反革命武裝,沒有什么積極影響可言”。相較之下,上海的萬國商團自始至終以外國租界的利益為最終利益,對外出防,對內彈壓,更是租界為“國中之國”的重要保障和帝國主義武力侵華的有力工具和明確標記,自不待言。然而歷史往往不會如此簡單,單一面向的評價標準很難獲得準確而全面的歷史認知。
近代中國自承平至亂世,大地上遍布烽火、到處戰(zhàn)爭。中國許多城市不得不面對一次次的戰(zhàn)爭摧殘,有時這種破壞甚至是毀滅性的。相較之下,上海在近代百年中可謂是一座安全的“孤島”,每一次城市的爆炸性發(fā)展幾乎都伴隨著中國其他地區(qū)的戰(zhàn)亂,概莫能外。在近代中國連綿不斷的內憂外患、天災人禍中,上!鞍踩敝匾杂葹橥癸@。各種人才向這里涌來,無數(shù)游資在這里集中。安全是上海之所以能夠成為上海的根本前提和保證。眾所周知,上海的外國租界不是殖民地,沒有單獨哪一支外國軍隊或是中國軍隊的長期駐扎,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保證了上海租界的安全?對萬國商團的探究有助于我們理解近代上海得以脫穎而出、一枝獨秀的更為深層的歷史成因。
不僅如此,受萬國商團的影響,辛亥革命前后,先是上海南市、閘北,繼而廣州、漢口、蘇州、無錫、寧波等全國各地,中國商人群體受其啟發(fā),先后成立類似商團組織。傳統(tǒng)中國歷來以商為四民之末,商人較之士、農(nóng)、工三個階層地位要低,少有商人自發(fā)組織,更無商人武裝。此時中國商人能夠擁有自己獨立的武裝力量,借以保護自己的切身經(jīng)濟利益,并代表商人參與一些重大的政治運動,這對中國的商人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重要變化。這些中國各地遍布的商團組織也進一步對近代中國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萬國商團與中國各地本土商團進行比較研究,也應該是今后改進研究方式,促使商團研究進一步拓展,取得更多新成果的一種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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