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再廿年》，張軍著，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編輯一本中國經濟長期增長前景分析的書，應該是我這一階段思考和研究中國經濟增長的必然的想法。這些年來，我與我的同事和學生們合作研究中國經濟，多有感受和心得。認真和獨立的研究總是能讓我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的真相并不像那些流行的看法描述的那樣直截了當。大多數(shù)學術界的人，特別是我的經濟學家同行（包括那些著名的經濟學家），只要不在自己從事的狹窄的研究領域內，一般在很多問題上也只是職業(yè)的外行，人云亦云在所難免，甚至在一些問題上輕易地說出一些不適當或似是而非的言論來，也并不奇怪。而發(fā)達的媒體充當了不動腦筋的放大鏡，渲染了那些膚淺的看法和結論。結果，一個經不起嚴肅分析和推敲的觀點往往就大行其道，占據(jù)了我們的主流話語。

　　關于經濟增長理論的某些誤區(qū)

　　舉例來說，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財經記者都認同這一不脛而走的說法：中國經濟的增長過去是靠了投資和出口，未來要靠消費和內需。我曾接受一家海外著名媒體記者的電話采訪，采訪中就問我：“中國經濟過去是靠了投資和出口拉動，現(xiàn)在的投資過多，消費不足，出口疲軟，那么你認為未來要靠什么呢？”我開玩笑說：“我不知道未來靠什么，如果我知道了，我不就是神了嗎？”

　　作為經濟學人，我不知道一個經濟的增長過程在當下中國的知識和傳媒界為什么可以這樣來理解，只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熊彼特的理論也好，索洛的經濟增長理論也罷，都揭示出經濟的增長是一個長期現(xiàn)象，是勞動生產率和/或技術不斷提高和升級的過程。而這兩者都離不開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的長期投入與積累。這個道理難道很難理解嗎？為什么在增長問題上要把投資與出口和消費在概念上并列起來呢？從GDP增長的源泉而言，投資可以增加資本存量和促進技術進步，自然是GDP增長的原因，而出口和消費不過是GDP增長的結果。而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卻是，中國經濟增長過去靠了投資，未來要靠消費，這不是邏輯混亂嗎？從長遠來說，哪有只增加消費和出口而不增加投資就能保持GDP增長的道理？未來如果沒有長期的（物質的和人力的）資本積累，我們的產業(yè)結構和技術如何能實現(xiàn)升級換代？我們的勞動力如何能提高技能和素質？我們如何能創(chuàng)造出高附加值的產品與服務來？沒有這些，我們還能保持不斷提高收入和消費水平的能力嗎？我們還能步入高收入國家的行列和趕上發(fā)達國家的生活水準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一個經濟的長期增長潛力是由長期因素決定的，絕不是由短期的需求因素決定的。長期因素包括資本形成的能力、勞動力的數(shù)量與年齡結構，人口受教育的程度、研發(fā)投入和技術進步的速度，以及制度的改進等。但就是這樣的樸素道理卻被多數(shù)人不愿意面對，寧愿接受一個消費開支決定經濟增長的謬誤，而寧愿接受這個謬誤只是因為它服務了大多數(shù)人當下糾結的情感而不是理性。

　　關于“結構失衡”理論的某些誤區(qū)

　　不可諱言，以上流行的言論不是沒有出處的。在中國經濟未來增長前景問題上，經濟學家內部流行的看法常被概括為所謂的“結構失衡”。那些對中國經濟發(fā)展前景悲觀的經濟學家均對其所謂結構失衡情有獨鐘，但卻流于膚淺的分析邏輯。比如，在簡單觀察到在國民收入中投資占比上升和消費占比近10多年來下降的趨勢之后，便輕而易舉地判斷得出中國經濟的結構出現(xiàn)了嚴重失衡的結論。不僅如此，消費占比持續(xù)下降還被解釋為生產要素價格（如利率和工資）長期被體制扭曲的結果。由于總是習慣于用要素市場上各種扭曲來看待經濟增長問題，因此多數(shù)經濟學家判斷說，中國經濟未來的增長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今天能否成功實現(xiàn)經濟結構的“再平衡”。毫不夸張地說，“結構失衡”和“結構再平衡”今天已經成為經濟學家之間討論中國經濟前景的基本概念框架。但不幸的是，這個框架是建立在錯誤的理論和對中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膚淺的理解之上的，不值得維護。

　　如果人為刺激消費以及過早地平衡經濟結構，中國可能失去提高生產率的機會

　　其實，看到所謂結構失衡的經濟學家多半都是忽略了經濟增長將伴隨結構變化發(fā)生的事實。大多數(shù)經濟學家習慣于用教科書上的均衡和最優(yōu)化概念的邏輯來考慮、觀察和判斷經濟現(xiàn)象，作為邏輯分析的基準，這并沒有錯，但如果過于教條和生搬硬套這些概念和原理，那就錯了去了。當我們面對一個快速增長的經濟體，我們就需要懂得，增長和結構變化只會在遠離均衡（穩(wěn)態(tài)）的狀態(tài)下才會發(fā)生。換句話說，穩(wěn)態(tài)均衡就像一個引力，增長和結構的變化總是有朝著那個方向靠近的內力，但又不斷被外力推動而偏離。這就是結構變化和經濟增長現(xiàn)象。理論上說，一個關于經濟結構平衡或最優(yōu)化均衡的靜態(tài)理論描述的不是經濟增長，而是靜止的穩(wěn)態(tài)，它是不能直接用于解釋經濟增長現(xiàn)象的。實際上，正像卡內基和平基金會的黃育川博士撰文指出的那樣，人們沒有充分認識到的是，日本、韓國、新加坡及中國臺灣地區(qū)這些經濟體在經歷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不平衡增長，消費占GDP比重曾經下滑20至30個百分點，然后才實現(xiàn)較為平衡的增長的。事實上，沒有證據(jù)證明較平衡的增長模式將帶來工資及消費支出更快增長這一假設。如果人為刺激消費以及過早地平衡經濟結構，中國可能失去提高生產率的機會，而這，用黃育川博士的原話說，原本可以通過實施改革、推動城鎮(zhèn)化進程更有效進行、允許私營部門發(fā)揮最大潛力來實現(xiàn)。以上這些是我這些年一貫堅持的看法。為此，盡管個人的聲音非常微弱，我還是在不同場合發(fā)表了多篇文章和演講來試圖糾正我們那些流行觀點的偏誤�！吨袊洕儇ツ辍肥杖氲倪@10篇文章算是其中的代表，而且發(fā)表的年份是離現(xiàn)在最近的。（作者為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