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只說莊子是“蒙人”，沒有記載國屬，于是后來就有莊子為宋人和楚人兩種主要觀點（其他還有魯人、齊人、梁人等說法，因這些說法沒有得到學(xué)界響應(yīng)，不再討論）。從宋代開始，就有人把莊子視為楚國人，如蘇軾的《莊子祠堂記》、王安石的《蒙城清燕堂詩》，朱熹也說：“莊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xué)問�！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百二十五）現(xiàn)代的學(xué)者，如孫以楷（《莊子楚人考》）、蔡靖泉（《楚人莊周說》）、菲銘（《莊周故里辨》）、熊鐵基（《中國莊學(xué)史》）等，都認(rèn)定或傾向于認(rèn)定莊子為楚國的蒙人，這個“蒙”具體就是指今天安徽蒙城。

　　我在《莊子考辨》《莊子研究》中分別以先秦兩漢的典籍記載、莊子的人事交往與活動范圍、地名沿革等事實為證，力主莊子為宋國蒙人，這個“蒙”在今天的河南商丘附近。其實，《莊子》書中有一個字的使用，更能夠證明莊子并非楚國人，而這一《莊子》書中的內(nèi)證卻被一直被學(xué)界忽略了。這個字就是“之”�！肚f子·至樂》記載：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

　　從某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古人用“之”，或“適”“往”等；從某個地方返回自己的故國或故鄉(xiāng)，則用“反”。這在莊子時代，幾乎沒有例外�！吨翗贰窞榍f子的后學(xué)所作，從稱呼莊周為“莊子”也可以看出這一點，《至樂》的作者對莊子的國屬應(yīng)該是非常清楚的。如果莊子是楚國人，那么他到楚國去，就是返回故國，應(yīng)該說是“莊子反于楚”，而不應(yīng)該說是“莊子之楚”�？鬃硬皇浅䥽耍援�(dāng)他去楚國時，《莊子》總是說“孔子之楚”，如《莊子·徐無鬼》說：“仲尼之楚，楚王觴之�！薄肚f子·則陽》說：“孔子之楚，舍于蟻丘之漿。”而當(dāng)某人從他國返回故國時，則用“反于”或“反”，如《莊子》書中記載：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从谒�，見莊子。（《列御寇》）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魯。（《天地》）

　　陽子居南之沛，……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ā对⒀浴罚�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列御寇》）

　　曹商是宋國人，當(dāng)他出使回宋國，就是“反于宋”，特別是“反于宋，見莊子”一句，更有力地說明了莊子生活在宋國；子貢雖是衛(wèi)人，但他一直跟隨孔子在魯國學(xué)習(xí)，所以他從楚國回魯國就是“反于魯”；陽子居即楊朱，是魏國人，他“之沛”后返回時，是“反也”；列子是鄭國人，在“之齊”中途而返時，也用的是“反”字�？梢哉f，由外地回故國或故里用“反”或“反于”表示，是包括《莊子》在內(nèi)的先秦古籍中的通例。

　　如果是一位楚國人，那么當(dāng)他從外地返回自己的楚國時，《莊子》是怎么表述的呢？我們看以下兩例：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薄劣邶R，反，舍于魯。（《田子方》）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于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讓王》）

　　關(guān)于溫伯雪子，成玄英疏云：“姓溫，名伯，字雪子，楚之懷道人也。中國，魯國也。陋，拙也。自楚往齊，途經(jīng)于魯，止于主人之舍�！保ā肚f子集釋》卷七）溫伯雪子是楚國人，當(dāng)他從齊國返回楚國時，《莊子》用了“反”字。楚昭王的父親楚平王殺害了伍奢，伍奢之子伍子胥逃到吳國，后率領(lǐng)吳兵伐楚，攻破郢都，楚昭王逃往隨國。當(dāng)楚昭王從隨國返回楚國時，《莊子》也用了“反”字。

　　在《莊子》書中，莊子從外地返回自己的家中，用的也是“反”字：

　　莊周游于雕陵之樊……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山木》）

　　莊子在雕陵一帶游玩時，擅闖了山林，結(jié)果被虞人（負(fù)責(zé)管理山林的官員）羞辱了一場。莊子帶著悔恨的心情回到家中，一個人關(guān)在室內(nèi)反省了整整三個月。當(dāng)談到莊子回家時，《莊子》用的也是“反”。

　　孟子與莊子基本同時，他書中同時使用“之”和“反”兩字，并與楚國有關(guān)的兩段文字更能夠說明問題：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fù)見孟子。（《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孟子·滕文公上》）

　　滕文公是滕國人，當(dāng)他到楚國去的時候，孟子用“之”；當(dāng)他返回滕國時，孟子用“反”。談到齊國大臣到楚國去的時候，孟子用“之”，談到他返回齊國時，孟子用“反”。

　　根據(jù)《莊子》書中“莊子之楚”的“之”字的使用，我們就可以斷定莊子不是楚人；如果他是楚人，那么他就是返回自己的故國，那就應(yīng)該使用“反”，而不是“之”。這條《莊子》書中的內(nèi)證，有力地說明了莊子并非楚國人。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