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翼翼，四方之極”的明代北京城，是中國近古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都城營造范例，在中國城市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和研究價值。這座宏大的古代城市是如何營建的，其營建物料來自何方，如何輸運至京，采辦經(jīng)費如何籌措等等，曾是很多熱愛北京歷史文化的人士感興趣的問題。

　　明代北京營建物料采辦品類及過程

　　明代北京營建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貫穿了北京作為明代都城之確立、營建、展拓、鞏固、維護等一系列進程。在此期間，為上述營建采辦物料活動經(jīng)年不息，“其事目繁瑣，征索紛紜。最巨且難者，曰采木。歲造最大者，……曰燒造�！保ā睹魇贰な池浿尽罚┐送�，又有采石、燒灰、取土、取辦顏料、金箔等各項雜料之舉。

　　皇木采辦。明代將營建北京的采辦木料名為“皇木”。其采辦過程異常艱難，大致分為勘察、采伐、運解、貯用等環(huán)節(jié)。永宣時期的采伐區(qū)域主要靠近河流，嘉靖以后，“近水無復峻干”，須入“深山窮谷、人跡不到之處”勘尋大木，艱難萬倍。嘉靖時，鄖陽府光化縣知縣率眾于大巴山深處找尋良材，有“采采皇木，入此幽谷，求之未得，于焉躑躅”之嘆（竹溪縣《嘉靖采皇木摩崖石刻》）。在川貴湖廣等采辦地，因木料規(guī)格巨大且路程險遠，運解十分艱巨，督木官員曾把其分為“四起”（開山墊路、運到外水、運至川楚大河、起運至京），以便查給經(jīng)費。期間“開山墊路”，“搭橋找?guī)�，渡險越澗，“為功萬倍”，結(jié)筏運船，出三峽、道江漢、歷淮泗以輸于京師，跋涉萬里，備嘗艱苦，始達京師諸廠交收貯用。西南大木輸運至京，往往需時二至三年，故運木之費遠高于木價本身，每木“官價雖一株千兩，比來都下，為費何止萬金。”木植抵京，勘驗合格后，分貯于在京神木廠、大木廠、山西大木廠、臺基廠及通灣諸廠，以供造作。

　　燒造物料。燒造料件主要有（黑、白）城磚、斧刃、券磚、蘇州細料方磚（金磚）、板瓦及琉璃磚瓦、構(gòu)件等數(shù)十種。其燒辦過程大致分為燒造、勘驗、運解、貯用等環(huán)節(jié)。尤以蘇州細料方磚燒制最為苛繁，其制坯繁細，焙燒費時，用工物料之靡費，無以復加。常“取一而費四五”，承辦窯戶多竭產(chǎn)破家，逃亡者相繼。嘉靖初工部郎中張問之督磚蘇州，“歷陳燒造艱辛，繪圖以進，上嘉之，增定磚價，窯民獲安�！边\解時陸運多以車輸或人負；大量河路磚料則由北上之官、民、糧等船只，給票順帶至京交割。各地輸京之磚料及在京燒造之磚瓦、琉璃等料件收貯于在京磚廠并發(fā)運至工所使用。

　　石料。明代北京營建的石料主要有漢白玉、花斑石、青砂石、紫石等石材。石料采辦艱辛異常，主要分為勘察、開塘、運解、貯用等環(huán)節(jié)�？辈旒创_定石料材質(zhì)，開塘即遣派匠作高手開采石料的過程。天啟間皇極殿營建正殷，即差工部郎中吳炳赴�？h，同時開“天、地、玄、黃及白祀五塘”，開取花斑石料。（河南�？h《象山天啟六年皇極殿采石摩崖題刻》）運解時陸運多擇冬季路面堅滑時以輪車或旱船載之。旱船以大木特制，專用承載大型石料。嘉靖時運三殿中道階石，“派順天等八府民夫二萬，造旱船拽運。每里掘一井以澆旱船、資渴飲�！彼\主要將采自徐州、浚縣之花斑石自產(chǎn)地粗磨后沿漕河運至通州張家灣花斑石廠收放貯用。

　　采辦地域的空間變化與方式變遷

　　皇木采辦方式變遷與采辦地域調(diào)整�；誓静赊k先后演變?yōu)楣俎k（派采、榷采、進獻、督采）與“召商采辦”（召買、召辦）兩種采辦方式。官辦采木盛于永宣時期，多由朝廷派官參與或委官督辦；“召商采辦”在嘉萬朝占主導地位，由官方主導采辦木植之經(jīng)費，依據(jù)商人承擔任務之不等分配銀錢，充分調(diào)動商人采辦木植的積極性，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采辦效率，并減輕了對采木地方的騷擾。在召辦形式下，官府與木商訂立采木“札付”，吸引了眾多川貴土商、楚商、山西商人、徽商、閩浙商人等木商參與采辦，但官府始終是采辦的主導力量。前期采辦的地域主要集中在四川、湖廣、貴州、云南（以楠、杉等木為主），山西、北直（以松木為主），南直、浙江、江西、福建（以杉、竹等材為主）等地。中后期“召商采辦”，采木地域主要集中在川貴湖廣等地。

　　燒辦方式變遷與燒造地域的空間變化。其燒辦方式，約略可劃分為官辦燒造（軍衛(wèi)、地方、官窯、抽分）與商辦燒造（召辦、召買）等兩大系統(tǒng)。隨著中后期地方燒造銀征收的固定，召辦燒辦漸成為最重要的燒辦方式。其前后燒造地域，隨燒辦方式的變遷，逐漸由永宣時期遍及黃淮海平原、太湖流域及長江下游江南丘陵等沿水道便利燒造地方，到嘉靖中期以后燒造基本上集中在以臨清為中心的城磚燒造、以蘇州為中心的金磚燒造、以京師琉璃廠為中心的琉璃燒造等數(shù)處燒造中心。

　　石料產(chǎn)地及采辦方式變遷。石料主要采自京郊三山（馬鞍山、牛欄山、石經(jīng)山）、大石窩及懷柔石廠等地；花斑石主要取自徐州、浚縣、豐潤、三河、遵化等地。嘉靖以前多遣軍夫采辦，隆萬以后地方民夫采辦漸多，且有“召商采買”之舉，石料開采也漸集中在京郊大石窩及徐州、�？h等地。

　　營建物料采辦與明代社會變遷

　　采辦與明代社會動員。明代皇木采辦區(qū)域擴展至此前歷代中央王朝采木所未至之建昌、天全六番、播州等地區(qū)，大批采木軍夫深入當?shù)兀c夷人及土官共同采辦，多有商品交換和諸多交流。采木地域范圍的擴張，一方面顯示了中央政府對險遠或羈縻地區(qū)控制能力的加強，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拉開了當?shù)亻_發(fā)之序幕。永樂至成化間遍及黃淮海平原及太湖流域各處地方及衛(wèi)所，上自府州縣官吏或衛(wèi)所指揮等，下至里甲糧長、軍民夫匠，皆集中于沿河水道有窯處所燒造以供京師營建，每磚刻寫銘文，層層追責，可謂嚴苛，亦可見其時社會動員能力之強大。

　　采辦與環(huán)境變遷。明代皇木采辦，�！叭∫欢ナ�，永樂間采伐楠杉大木，近山水次即有；在長期掃蕩式采伐后，中后期采辦，“山童木遁”，大木罕求，宮殿梁柱，不得已用幫攢之法。頻繁巨量之采伐并加以驚人之損耗，對林木資源的破壞是毀滅性的。此外，京郊大規(guī)模采石燒灰，二百余年不曾停歇，除陵寢禁山外，河道淤塞、山體崩塌，西山林木，砍伐幾空，對北京地區(qū)的環(huán)境破壞是巨大的。

　　采辦方式變遷與明代賦役制度變革。前期物料采辦，征調(diào)軍民夫匠，皆屬強制勞役，成化以后，班匠、夫役應役漸有納銀代役之趨勢；嘉萬以來，一條鞭法漸行，采木、燒造地方多將該項雜役固定為采木銀或燒造銀攤?cè)攵√镔x上交，由官府雇募或“召商采辦”。中后期物料采辦中“召商”、雇募制廣泛盛行。這些都表明明代中后期以來，整個社會經(jīng)濟日漸發(fā)展、勞動者自主性得到提高、商品經(jīng)濟日趨活躍的事實。

　　采辦經(jīng)費籌措與嘉萬以來的中央財政危機。正德以降，巨額的物料采辦費用已越來越被轉(zhuǎn)嫁于采辦地方�；誓静赊k方面，作為最主要采木地域的川貴湖廣等省，成為首當其沖的采辦經(jīng)費攤派大省。而這些大規(guī)模采辦，往往是在突發(fā)的宮殿火毀之后匆忙布置下來的。在協(xié)濟、動支內(nèi)帑之外，乃不得不有開納、獻助、加派等各色名目繁多的雜項收入之創(chuàng)設(shè)。這些臨時創(chuàng)設(shè)之雜色收入，往往事畢之后，勢不能革，既加重了民間之負擔，又導致了原有財政稅收體制的進一步紊亂和衰落。

　　采辦與漕運�；誓�、磚料及花斑石等物料，多賴漕河輸京。豪商多憑運解皇木之借口，所過挾私逃稅，征夫派驛；而漕河磚料強制無償順帶之法，一應北上船只，皆須于臨清等地候帶磚料，既占倉容，往返又稽遲刁難，商民漕船，困苦不堪，這種無償輸運之勞役，對明代漕運制度破壞很大。

　　采辦與明代建筑材料變革。元明以前的中國建筑，基本以土、木為主材，元代以降，地面建筑使用磚石漸多，而中國古代建筑中大規(guī)模使用磚石之趨勢，在明代北京營建中得到了極大體現(xiàn)。持續(xù)大規(guī)模的營建燒造，不僅為北京營建提供了充足的燒造料件，亦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間建筑使用磚瓦灰料之趨勢。從地方府州縣之官署、城垣到衛(wèi)所之城堡，從世家豪門到中等之家的作室起屋，大規(guī)模使用磚瓦灰料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掀起了中國近古以來建筑材料變革的序幕，從某種程度上或可視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個標志。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