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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梁濟之死與無用之用
楊念群//agustinmoreno.com2014-05-14來源:深圳特區(q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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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濟 (1858年—1918年)

  ■ 楊念群

  1918年11月7日,快要過60歲生日的前清民政部員外郎、學者梁濟問兒子梁漱溟:“這個世界會好嗎?”正在北京大學當哲學講師的兒子回答說:“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梁濟說罷離開了家。三天之后,梁濟在北京積水潭投水自盡,留萬言遺書說:“國性不存,國將不國。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讓國人共知國性乃立國之必要……我之死,非僅眷戀舊也,并將喚起新也! 梁濟之死,引發(fā)各方議論。

  ——編者

  民國代清而立,按古時說法叫“鼎革”,可到了民國代清的年份,不叫“鼎革”改稱“革命”,明末前仆后繼嗜死如怡的悲烈場面卻并未重演,滿朝文武個個縮頭惜命,沒有一個為大清殉情而死,這讓一個晚清小吏很焦慮,于是他準備了七年,洋洋灑灑寫了數(shù)萬言,滿紙說的都是自己想死的理由。這名官吏即梁濟,他兒子是大名鼎鼎的哲人梁漱溟,梁濟系光緒間舉人,歷官內(nèi)閣中書、教養(yǎng)局總辦委員、民政部主事、京師高等實業(yè)學堂齋務(wù)提調(diào)。梁濟寫的標簽文字明確說自己的行為是“殉清”,卻又加注說“殉清”只是個說法,實際上是殉“中國”,殉“文化”。這積攢了幾年的“絕命書”疊加起來真是義正辭嚴,讓人覺得陳情殉死的確經(jīng)過深思熟慮,理由似乎相當?shù)某浞,卻也飄飄渺渺地把死的涵義給神秘化了。于是當死亡展示在積水潭終于完成后,自然惹得大波迭起,輿論嘩然,其中當然少不了《新青年》這類好打筆仗的憤青刊物加盟,也少不了陳獨秀、徐志摩、林毓生這類文壇精英隔空混戰(zhàn)。

  1

  “決不能讓實利主義的重量完全壓倒人的性靈表現(xiàn),更不能容忍某時代迷信的黑影完全淹沒了宇宙間不變的價值”

  議論梁濟之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扣個效忠末朝孤兒寡母的帽子,貶笑他白白搭上一條老命。按徐志摩嬉皮笑臉的嘲諷,故宮都成博物院了,“坤壽宮里有溥儀太太的相片,長得真不錯,還有她的親筆英文,你都看過沒有?”意思是美女皇后都快成了古董,您老到二十世紀還來展演明末殉節(jié)的死亡行為藝術(shù),豈不是傻到家了。

  陳獨秀倒是性情中人,說梁濟雖然有守舊的嫌疑,但遺書中針砭民國時政卻是犀利到位,有真誠純潔的精神,誓死不渝的品性,不像滿嘴道德朝秦暮楚的“圓通派”。

  其實如不限于刻板的革命家印象,獨秀的真性情一點不顯突兀,徐志摩的話可以為他做點注解。徐說梁濟自殺的真實原因是覺得民國建立缺乏信義,使得人不能成為人,國不能成為國,在這個缺乏信義的時代,還不如死了拉倒,此話倒也不虛,例如有人就說溥儀被趕出皇宮,違背了民國優(yōu)待皇室的條例,沒有契約立國的理想。

  當然,徐詩人向時人喊話的腔調(diào)拔得有點偏高,嚷嚷起來盡顯慷慨之態(tài),如說,在一個最無恥的時代里往往挺生出一兩個最知恥的個人,他舉了文天祥和黃梨洲做例子,都是宋明“鼎革”期的舊人物。拿他們和遺老新少比,是爭個“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格,“在他們性靈的不朽里呼吸著民族更大的性靈!币驗槔硐胫髁x者總是失敗的,如果理想勝利,那就是卑污茍且的社會政治的失敗,這希望太過奢侈。結(jié)論當然是“決不能讓實利主義的重量完全壓倒人的性靈表現(xiàn),更不能容忍某時代迷信的黑影完全淹沒了宇宙間不變的價值”。

  私下以為,他比梁濟兒子梁漱溟都要了解他老爹。梁漱溟的辯護仍說他老爹人格偉大,但知識落伍。也有性情溫厚者如林毓生,老老實實地說梁濟的儒家思想過時了,因為儒家是皮,沒有制度的毛可供攀附,忙活到底也是個沒用,這話說得雖然實在,卻滿嘴嘮叨的還是實用的哲學觀,和儒家早已變成“游魂”的說法疑似。

  2

  把“大而無用”樹挪放在廣漠的田野,既可在旁逍遙棲息,還可免遭匠人砍伐,拖去打成衣柜家具,這時“無用”才有了“有用”的機會

  我想說說我為什么要頂徐詩人,因為在所有的評論中,他的觀點看上去最中看不中用。其實道理很簡單,除詩人外,所有評價梁濟之死的議論都是在算計他的死到底“實用不實用”,都在這個思維光譜里打轉(zhuǎn),只不過左右移動的幅度稍有差別罷了。他們認為,“知識”和“精神”是同一種東西,可以拿來在科學儀器的標準刻度下反復(fù)檢視裁量,仔細想想和醫(yī)生解剖尸體沒什么兩樣。沒有人會想到梁濟之死的真正意義是要實現(xiàn)一種“無用之用”。

  記得每回上歷史方法課的時候都要面對如此弱智的提問:“歷史到底有什么用?”每次我都會被問得氣急敗壞血脈賁張,逼急了難免大聲呵斥,“沒用就是歷史的最大用處”,明知這有語言暴力嫌疑的斷喝是硬充好漢,冷靜下來還得軟聲解釋,歷史是一種精神氣質(zhì)的累積,知識的堆積尚在其次,就如“精神”不是實用的知識,不可能直接與具體的社會效果掛鉤對接,是看不見的滋養(yǎng)等等。

  什么叫“無用之用”?當年莊子與惠子對話,惠子曾焦慮一棵大樹大而無用,不但大的樹干不中繩墨,小的枝節(jié)也卷曲著無法恰中規(guī)矩,工匠對它懶得揮起斧頭,惠子的心思就如現(xiàn)在的勢利小人,滿腦子的實用念想。莊子出主意說,既然是這樣,那還不如把這“大而無用”的樹挪放在廣漠的田野,既可在旁逍遙棲息,還可免遭匠人砍伐,拖去打成衣柜家具,這時“無用”才有了“有用”的機會。這是《逍遙游》里的一個段子,相信很多人都熟讀過。

  對莊子的話我們可以稍作歪批引申,樹大不中繩墨的寓意是“精神”的境界不一定與“知識”的積累同調(diào)合拍,共舞相謀,也不一定非得打成舒適家具才顯得物有所值。相反如果把它移放到恰當?shù)牡胤剑蜁䶮o形無聲地發(fā)揮作用。梁濟痛心的確是一種無聲的精神提升機能的喪失和遠去,已到了必須用拋舍生命去驗證其價值存在的程度。

  3

  中國歷史上如果沒有幾個梁濟這樣的人像傻子一樣戳在那里,那么越來越有錢的一些國人可真像一堆行尸走肉,揣著錢在世界上到處游走吆喝

  民國初年,對道德淪喪的憂慮很容易被斥為遺老遺少杞人憂天,激進的革命者鼓勵對傳統(tǒng)實施打砸搶,革命的正當與鼓勵道德淪喪是成正比的,誰對無德之人當?shù)栏械綉n慮,誰就難免頂上抗拒革命的帽子。梁濟的逆流而上猶如扛著無用大樹行走在曠野中的愚夫,無非是想為身后之人納來樹下的一片清涼。

  我一直以為,中國的小資讀者太受黃仁宇史觀的蠱惑,黃氏版歷史寫作遠非臺灣人調(diào)侃的是“史界之瓊瑤”這般簡單,其內(nèi)核乃是升級版的厚黑歷史觀,彰顯的是一種赤裸裸的實用主義。他的基本意思是,明代是道德感彌漫的帝國,結(jié)果只養(yǎng)出了幾個只管吃喝玩樂的木匠戲子皇帝,清朝也好不了哪去,只有西人的“數(shù)目字管理”立竿見影,最有效也最厲害。我懷疑這史觀為國人茍活找出了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證據(jù),才變得和瓊瑤阿姨一樣如此流行?芍袊鴼v史上如果沒有幾個梁濟這樣的人像傻子一樣戳在那里,那么越來越有錢的一些國人可真像一堆行尸走肉,揣著錢在世界上到處游走吆喝。在這點上我會永遠站在徐詩人這邊,覺得一兩個人格的偉大堅持會帶來詩樣的靈性。在奢華肉欲面前,也許眾人都覺得自己會變得越來越聰明,這個世界馬上會美好到讓人窒息,那就只當我什么都沒說,也只當從未有過梁濟這么個人曾經(jīng)活在這世上好了。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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