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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中的隱性價值
//agustinmoreno.com2014-06-09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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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跟著訪問的記者去做旁聽生,到了葉先生的家里,我偷偷地問葉老師一句話,我說“葉老師,我知道在臺灣白色恐怖期間,師丈坐了牢,葉老師也受牽連坐牢。您原來抄家的時候很多東西都被毀掉,這些筆記他們怎么沒有拿走?”葉老師說:“他們是翻過,但是他們看都是詩句,沒有價值,就放過了。對他們沒有價值的東西,對我是宇宙的唯一!

  這八大本筆記對葉老師說是宇宙的唯一,對別人說好像沒有價值。所以,在這里我可不可以說,這個就是我說的隱性的價值最好的證據(jù)?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看不到文學(xué)的價值。學(xué)文學(xué)干嗎?風(fēng)花雪月;寫詩干嗎?怪物。

  我們知道文學(xué)的價值,但我們怎么讓別人知道文學(xué)的價值?我覺得這就是葉老師正在進行的事情,也是我們南開所有葉老師的學(xué)生將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文學(xué)對人的影響,讓人對世界的態(tài)度,作為一個民族的支撐,其實,這應(yīng)該就是文學(xué)。所以,我今天的第一段大概要說,我們文學(xué)的價值在隱性的價值里面,在場這么多朋友都了解;但是我覺得還有很多的人,他們不敢說了解,為什么呢,因為大部分人認(rèn)為,這是小事。如果你可以很坦白地跟人說,寫詩、讀詩是生命的本能。這個價值就出來了,這是我期望的,也是葉老師期望的。整個人類的心靈其實是一代代文學(xué)作品支撐下來的。亂世里面所謂的政治力量讓人暈頭暈?zāi)X,但是當(dāng)我們回頭去看,人類的尊嚴(yán),從李杜的詩,辛棄疾、蘇東坡的詩來。讀他們的詩會受到鼓舞,讀者會認(rèn)為我明白了。

  昨天,我聽到谷羽教授讀的一首詩:《野生植物》,聽完我就不會忘記了。作者是馬來西亞詩人云鶴:“有葉沒有莖,有莖沒有根,有根沒有土,那是一種野生植物,他的名字叫華僑!

  我的經(jīng)驗

  現(xiàn)在我想要講第二個題目,是“我自己的經(jīng)驗”。

  內(nèi)蒙古有一位民族英雄,嘎達梅林。有一首歌唱道:“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不落長江不起飛,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是為了人民的土地!

  那個時候清朝讓軍閥張作霖去占牧民的土地,想辦法將牧民趕走,將土地拿來。草原上的牧民忍無可忍,有一位英雄起義,就是嘎達梅林。他領(lǐng)著武力少得不得了的部隊跟軍閥對抗,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兩年之后,他在撤退的時候,單槍匹馬被射殺在老哈河的河水中。這首歌,慢慢地隔了很多年以后,在草原唱起來。我是1989年8月底第一次見到蒙古高原,很多人都說過自己對故鄉(xiāng)充滿了回憶,想念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中國的南方度過的,所以我一直到了1989年46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踏上了我父親和母親的故鄉(xiāng),我的原鄉(xiāng)。我有很多家鄉(xiāng),香港是我童年的家鄉(xiāng),比利時是我青春的家鄉(xiāng),臺灣是我居住這么多年的地方。但是我沒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什么?故鄉(xiāng)是你要生在那里,或者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家族要一直都在那里,就算你在故鄉(xiāng)住了9年,住了19年,住了29年,雖然你離開了那里,但只要你父親、你母親還住在那里,就是你的故鄉(xiāng)。

  在我1989年第一次回家的時候,先到了我父親的家。他們唱給我的第一首歌是《彎泉》,彎彎的泉水,是我老家的名字。他們說40年來第一次有一個從遠(yuǎn)方回來的孩子,所以給她唱故鄉(xiāng)的歌。第二首歌非常沉重,歌詞的漢語意思是“北方飛來的小鴻雁,不落長江不起飛”。但是蒙文意思是說“不落西拉木倫河不起飛”,西拉木倫河是我母親家鄉(xiāng)一條大的河流。然后家鄉(xiāng)人就說了這個英雄的事,嘎達梅林與軍閥的對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我當(dāng)時的感覺,覺得那個調(diào)子很沉,很好聽。我第一次回家鄉(xiāng),就去找了父親的草原,找了母親的河。大概十幾天就回來了,當(dāng)時一個報紙叫我寫文章,我不知道能寫多少,但是我還是很努力。我找到?jīng)]有課的周末,跟我的孩子告假,跟我的先生告假,自己開車到郊外我的一個小畫室,帶了干糧。為什么要躲起來呢?因為會流淚,因為知道自己會一塌糊涂。

  我開始跟那位編輯說,我可能不寫,可能會沒有感覺。但他還是讓我努力試試看,所以我就開始寫了第一篇。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對,這十幾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不是只有十幾天,是我40多年存下來的。我后來就一個月寫一篇,一個月寫一篇,寫了十篇。在寫的時候,就會常常想起嘎達梅林那首歌,那個比較低沉的調(diào)子。

  一直到2005年,我到了呼和浩特,跟一位朋友請求,能不能請一位老師來跟我講蒙古的歷史。我的朋友幫我介紹了義都合西格老師,內(nèi)蒙古大學(xué)的教授。老師慢慢地講,大約講了一個小時的時候,我想起了嘎達梅林,就問能否給我講下嘎達梅林。結(jié)果義都合西格老師突然就不一樣了,他本來是一個很嚴(yán)格的老師,在講蒙古的歷史,文化的核心與沿革。但在提到嘎達梅林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他說“我見過他”。我在想,歷史上的英雄怎么可能見過他。義都合西格老師說,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雞皮疙瘩就起來了,一個歷史英雄,雖然是近代的,還是離我很遠(yuǎn)啊,一個英雄人物。老師說:

  那是我5歲的時候,那時家鄉(xiāng)又是軍閥又是盜賊來作亂。那個時候嘎達梅林起義了。有一天晚上,又聽到很多響動,所有的大人都躲起來了。但大家就忘了,把一個5歲的男孩放在床上。我睡著覺忽然一個人掀開門簾進來,個子不高,笑著問我,人都去哪里了?

  我就一指,他們都在那里。嘎達梅林就把我抱出來,到在那個氈房外面。他大聲地說:“出來,不是別人,我是嘎達!蓖郏械娜硕紡亩愕牡胤匠鰜砹,然后那些大人臉色都很不好意思,一方面覺得羞愧,怎么自己的人來了,我們竟然還躲起來;可是一方面又是很歡喜的看到我們的英雄來了。大家就把英雄請到里面,坐到最尊貴的位置上,所有的女眷就開始去煮飯。這真的是一個很溫暖的晚上,本來覺得是一個大禍臨頭的時候,有個人告訴你說,我不是敵人,我是你們的英雄。

  義都合西格老師給我講完,離開旅館以后,我就一直想:有一個東西超過老師給我講的那個感覺,我非常興奮,我想這是什么?這個價值比他教給我的東西價值還要巨大,但是我說不出來。一直到有一天,我向別人轉(zhuǎn)述的時候,我明白了。我寫了一本書叫《寫給海熱汗的21封信》,這個海熱汗是我虛擬的一個內(nèi)蒙古的孩子,可以是男孩子的名字,也可以是女孩子的名字。我虛擬了這么一個孩子,我虛擬寫信給他,一封一封寫,我寫了6年,最后出了本散文集。在寫中間一封信的時候,我想通了,我覺得這是歷史上的一個真實生命的聯(lián)結(jié),當(dāng)然我到現(xiàn)在也沒見過嘎達梅林,我沒見過英雄,雖然對他了解不深,但是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這都不算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義都合西格老師將他5歲時候感受到的溫暖的晚上原原本本地都給了我,好像我就是義都合西格老師,我看到那個英雄進來了,我指給英雄看說,我們的家人躲在哪一帶,然后我聽到英雄說“出來吧,我是嘎達!彼赃@個英雄用血肉之軀已經(jīng)站到我的生命里面了,那我給海熱汗寫信說,我把這個感覺傳達給你,我相信有一天你將它講給別人聽的時候,他也能感覺到這個歷史上的聯(lián)結(jié)。

  我一直覺得,如果我能重讀一次大學(xué),如果我能的話,我很想去讀歷史系,很想去讀人類學(xué)系,也很想去讀社會學(xué)系,我想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結(jié)。整個歐亞大草原東起大興安嶺,西到多瑙河,幾十萬平方公里的草原上面所有的山脈是什么呢?是東西走向,沒有南北的阻隔,幾十萬平方公里的歐亞大草原本身就是文化的傳播走廊,從新石器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多少人、多少族群、多少不同文化、多少戰(zhàn)亂的時刻、多少溫暖的晚上、冷酷的白晝,我們遇見多少這樣的經(jīng)驗,如果寫到歷史書里,它是冷的,但如果有人給我們講一段一段一段像義都合西格老師那樣親口的經(jīng)驗的話,歷史的聯(lián)結(jié)就活起來了。在歷史學(xué)中,除了專門的著作以外,還能夠讀到這么活生生的生活,我們和歷史的聯(lián)結(jié)就更加緊密,這就是文學(xué)的價值。

  口述的歷史

  在第三部分里,我想跟大家講一些口述的歷史。如果各位曾在草原旅行過,或者看過什么電影、什么圖片,就知道草原是茫茫無邊無際,什么都沒有。實際上,這里有兩個隱性的價值。除了草以外什么都沒有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幾千年中間,在這里走過的游牧族人群都很珍惜草原,什么都沒有毀損。那么什么叫建設(shè)?我們現(xiàn)在說的文明建設(shè)都是看得見的、摸得到的,不管是大教堂、大車站、大飛機場,都是文明,顯性的。但是各位,我們從來都沒有想到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隱性的文明。這個隱性的文明,就是游牧文明。但是游牧文明怎么樣讓人了解呢?當(dāng)我們到了那里以后,我第一個感覺也是,都沒有一個人,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其實是多少人走過卻沒有留下痕跡。我以為這就是最正確的解釋,但是我錯了。我最近才得到一個真正正確的解釋。北京的一位學(xué)者劉書潤教授說,“游牧文明是草原、牧民、牲畜的合一,游牧文明的核心是草原、牧人跟牲畜! 我以為這么多游牧民族走過,什么都沒有留下,才是珍惜草原,這一部分是對的,但是也是錯的。為什么呢?游牧民族走過這個草原之前,草原并沒有生產(chǎn)力,是幾萬年、幾千年以來無數(shù)的游牧族群帶著他們的牲畜走過草原,草原在經(jīng)過反應(yīng)之后,才有了生產(chǎn)力。草原和森林占世界三分之一,可是我們對于這個占世界土地三分之一的游牧文明完全不了解。

  我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我們覺得草原好像沙漠化了,所以草原應(yīng)該回歸大自然,禁牧。我們認(rèn)為草原的敵人是游牧,是放牧,是牧人,所以我們把草原禁牧了。你知道李書潤老師怎么說的嗎?他說真正有經(jīng)驗的、有學(xué)問的是牧民呀,不是坐在教室里的專家。牧民跟他們說,把這個地方圈起來禁牧,第一年好像草多長出一點,恢復(fù)了一點,但到第三年,牧草不見了,因為雜草生長了。原來在蒙古草原上有600多種牧草,甚至上千種,最好的、質(zhì)量最好的有600多種,分布在蒙古的各個草原上。但是三年之后,很多種類減少了,長出了雜草,這是沒用的。三年之后,給羊吃的草減少了,羊關(guān)起來用飼料喂,營養(yǎng)是不夠的,所以那些牧民要把羊趕來趕去。史記中“逐水草而居”是有學(xué)問的,但是簡單了一點。逐水草而居有很多學(xué)問。現(xiàn)代的人覺得沒有必要。

  這個世紀(jì)剛開始的時候,一個朋友問我,他說蒙古高原在新世紀(jì)對世界有什么貢獻?我很謙卑地回答他,現(xiàn)在想,這個問題懷著一種驕傲。我當(dāng)時的回答是,在經(jīng)濟,科技上我無法回答,但是蒙古高原是世界上僅存的幾個原鄉(xiāng)之一,蒙古高原讓我們心安。我的回答太軟弱了。我這個回答有十幾年了,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心都變了,誰在乎心安?誰在乎原鄉(xiāng)?我們要的是經(jīng)濟發(fā)展,我們要挖露天煤礦,我們要挖稀土,我們要天然氣,我們要種棉花,我們讓所有牧民住到樓房里。我曾聽一位旗長說,如果我能讓所有的牧民住到樓房里,我就滿足了。住在樓房里的牧民能做什么?我們給他們退休金,越老給得越多,他拿了退休金做什么?過日子啊。過日子應(yīng)該怎么過?日子應(yīng)該過得有成就有貢獻才算。不是說我領(lǐng)你的退休金就是過日子。好像不是只有牧民,農(nóng)民現(xiàn)在也是這樣,住在樓房里。

  去年,又有一個人想采訪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把我?guī)У胶_叀0褦z影機放在岸邊的堤防上,讓我站在海邊,那時候正漲潮。這個人問的問題都很好,直到他問我,請你說一說草原的價值?我憤怒了,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被問了十幾年了,我反問,你的肺有什么價值?你的肝臟有什么價值?攝影師以為是哪里得罪了我,以為是海水漲潮打濕了我的衣服。后來他明白了,這好像是問我你是左手更有用,還是右手更有用?

  我突然明白這個問題了,可我用了二十多年,今年我看到我的原鄉(xiāng),我終于知道我可以為我的游牧文化自豪和驕傲。而且可以理直氣壯,再不軟弱謙虛。能夠讓草原保存到現(xiàn)在,就是游牧文化和所有的族群,對這個世界做的最大貢獻。我們到了現(xiàn)在才疼惜我們的地球,知道重視環(huán)保?墒悄膫牧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珍惜身邊所有的資源?

  我在這里給大家讀一段劉書潤教授所說的話,我記在《給海熱汗的21封信》的第21封里,題目就叫作《草原的價值》,他說得太好了,所以我要在這里讀給大家聽:實行禁牧是錯誤的,牧民說長期不放馬,原來給馬吃的草就不見了,長期不放羊,原來羊喜歡吃的一些牧草就變少了,這些現(xiàn)象,讓研究草原的學(xué)者也極為驚訝。圍封禁牧的草原剛開始好像是有點恢復(fù)的樣子,但是禁牧5年以上之后,草場就變得老化了,原來沒有母畜進入之后,物種減少;優(yōu)良的牧草換成劣質(zhì)草,即使在荒漠地區(qū)禁牧三年以上,也出現(xiàn)了同樣的現(xiàn)象。因而劉教授說,特別是荒漠,絕對不能沒有駱駝。牲畜和草本來就是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里面兩個重要成員,放牧牲畜以適度為佳,最好的辦法就是游牧,劉書潤教授說,草場分割、按戶經(jīng)營也應(yīng)改變。他說任何單獨的草場都是沒有價值的,草場的價值在于組合,游牧民的權(quán)利不是居住權(quán),不是個體權(quán),而是移動權(quán),集體權(quán),牧民最怕孤獨,草場最怕分割,草場自古就是共有、共用,草場私有是牧民和草原的大敵,草原是我們的母親,不能任由它的兒女肢解、分割。

  在最后一封信里,我給海熱汗說“我寫到這里,我要特別告訴你聽,劉書潤教授不是蒙古人,他是漢人,所以這個世界上,草場是共有的,不是我們蒙古人自己的!碑(dāng)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人會說,怎么會這么講呢?這會讓蒙古人可惜的,我說不是,草場是屬于地球上每一個人的。是游牧文化里面的蒙古人來到草原,保護了草場幾百年,而游牧文化里的更早的人群把草原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到現(xiàn)在保存了這么多年,而這都是我們看不見的,屬于生命最珍貴的價值。葉老師在今天早上說,她所記得顧隨先生在上課的八大本筆記本,是宇宙的唯一;這個價值其實跟我們的占地球三分之一的草原、森林的價值是相同的,都是宇宙的唯一。所以今天南開大學(xué)的所有同學(xué),如果我在這里講話有不禮貌的地方,請你們要原諒我,因為有些事情丟掉了是回不來的。草原丟掉了,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謝謝大家。

 。ǜ鶕(jù)現(xiàn)場錄音整理)

 。ㄏ饺 當(dāng)代著名畫家、詩人、散文家。祖籍內(nèi)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后隨家定居臺灣。席慕蓉于一九八一年出版第一本新詩集《七里香》,在臺灣刮起一陣旋風(fēng)。一九八二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成長的痕跡》,延續(xù)新詩平靜淡雅的風(fēng)格。代表作《時光九篇》《生命的滋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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