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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報》2013年7月29日國學(xué)版有楊繼剛先生《羊很狼貪》一文,說《史記·項羽本紀(jì)》“(宋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斬之’”的“羊”字,應(yīng)該讀作“”字,是傳說中的一種野獸,狀如獅子,食虎豹及人!昂苋缪颉本褪莾春萑缤恕_@就不僅改讀了“羊”字,而且改變了“很”的本義。
我不贊成這樣的解釋。為了說明問題,我想先從“很石”談起。江蘇鎮(zhèn)江北固山甘露寺,很早就有羊狀的很石,相傳曹操率百萬大軍南下時,孫權(quán)與劉備(一說諸葛亮)曾據(jù)此共商破曹大計。唐末詩人羅隱就有詩《題潤州妙善寺前石羊》云:“紫髯桑蓋此沉吟,很石猶存事可尋。漢鼎未安聊把手,楚醪雖滿肯同心!鄙Iw指劉備。題下舊注云:“傳云吳主孫權(quán)與蜀主劉備嘗置此會云。”(見元方回編《瀛奎律髓》卷3)北宋蘇東坡有《甘露寺》詩,其引云:“欲游甘露寺,有二客相過,遂與偕行。寺有石如羊,相傳謂之很石。云諸葛孔明坐其上與孫仲謀論曹公也!钡@個很石,到元符(1098—1100年)末年,就是蘇東坡晚年,被火所毀剝。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24“羅隱”條引《蔡寬夫詩話》云:“潤州甘露寺有塊石,狀如伏羊,形制略具,號很石。相傳孫權(quán)嘗據(jù)其上,與先主論曹公。壁間舊有羅隱詩板云(詩板即鐫刻《題潤州妙善寺前石羊》詩,文與《瀛奎律髓》本有異)……元符末,寺經(jīng)火,詩板不復(fù)存,而石亦毀剝矣!保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62年版,163頁)“毀剝”是什么含義?應(yīng)該是形狀受損吧。但是,到了元朝,周權(quán)《多景樓》詩還說:“客來莫問孫劉事,很石苔深萬古愁!保ā洞松皆娂肪8)他所見到的很石,是毀剝后的很石呢,還是后來的仿品,就不知道了。但不管如何,很石狀如羊,從古迄今,并無二致?梢姟昂堋笔蔷脱騺碚f的,不是就傳說中的“”來說的。從來只有說羊性很的,如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養(yǎng)羊》:“白羊性很,不得獨留。”沒有見到說“”性很的。
“很”字之義,《說文》說得很清楚,就是“不聽從也。一曰行難也。一曰盭也。從彳聲”。這里三個解釋,義可相足!氨X”是乖違之義,就是違拗,別扭,犟,對著干,和“不聽從”“行難”是互為補充的。《說文》本身有“”字,云:“牛很,不從引也!本褪怯谩昂堋弊直玖x之例。《國語·吳語》:“今王將很天而伐齊。”韋昭注:“很,違也。”也是其例。而《莊子·漁父》甚至舉例說明什么是“很”,云:“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別人勸他不要這么做,他偏要做得更厲害些,就是對著干了。
家畜中,牛羊都有不聽從的時候,而羊最為突出。今日人們往往只看到羊的溫順一面,而沒看到違拗的一面,于是對“很如羊”就覺得不好理解,古人倒是很明白的。《周禮·夏官·小子》:“小子掌祭祀羞羊肆羊殽肉豆!睋(jù)林尹先生的《今注今譯》,就是“小子掌理祭祀進(jìn)獻(xiàn)剖割的羊牲體、熟羊肉與裝在豆內(nèi)的切肉”(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85年版,309頁),而且,“凡師田,斬牲以左右徇陳”。所謂斬牲,就是殺羊了。為什么要殺羊呢?就是因為羊很,不聽話,殺之以示警戒。宋王與之《周禮訂義》卷49說:“鄭鍔曰:師田有徇陳之事,誅其不用命者也。不用命者,皆很而不率之人。令小子斬羊以示之。羊者,至很之物。宋義曰‘很如羊,強不可制者,皆斬之’,此類是也!
從很石到王與之的《周禮訂義》,古人就是這樣理解“很如羊”的。1979年我聽洪誠先生講訓(xùn)詁學(xué)時,洪先生說:“我們經(jīng)常說要相信人民群眾,古書的釋讀,是經(jīng)過古代人民群眾之手的,我們也應(yīng)該相信古代的人民群眾!
至于“羊很狼貪”作為成語,其義為兇殘,則我以為其中的“羊很”可能是連類而及,已經(jīng)虛化了。不必去找“羊”應(yīng)該作什么理解才能有兇殘的本性。
順便說一句,《辭源》并沒有收“羊狠狼貪”這個成語,楊文說:“以《辭源》為代表的權(quán)威工具書對這條成語的通行解釋是以‘狠’釋‘很’!笔菦]有根據(j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