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在紙一方》 徐海蛟 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故人”這個詞,在今天的口語環(huán)境中,似乎已經(jīng)不常用了。不可否認(rèn),這種帶著文言意味、頗有點老氣的詞匯,有點難以嵌入口語句子。所以,當(dāng)你從口中蹦出“故人”這個詞的時候,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聽者可能語言系統(tǒng)需要遲滯兩秒鐘,才能展開下面的交流。
然而“故人”實在是一個有溫度的詞匯。當(dāng)你吟誦著王勃“故人故情懷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見”、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李白“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這樣的句子,婉轉(zhuǎn)清揚的韻律,濃烈馥郁的情感,是否會讓你懷念那些生命中曾經(jīng)的故人?
時值盛夏,展讀徐海蛟先生的《故人在紙一方》,頗有清涼勁爽之感。平心而論,作者舍棄了對宏大歷史的迷戀和許多人云亦云的評述,但如果收回平話式的“戲說”而致力于精英化的“細(xì)說”,考驗的是一個說者戴著腳鐐跳舞的能力。誠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在書中,對于關(guān)乎人物命運、成為人物重要履歷的事件,除了敘述與論評,作者“紋絲不敢動”;但這并不影響作者努力嘗試各種手法,“像一個廚師不惜動用了全部的技藝”。至于是不是有“小說的匠心”和“詩歌的輕靈”,讀者可以見仁見智,但至少,當(dāng)這些故人在作者的筆下漸漸變得鮮活并挺立起來,“讓走失的人找到回歸的方式”,應(yīng)該說作者這一努力已經(jīng)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
本書的副題為“致故人的二十四封書簡”。作者所揀擇的24位故人,有的名頭實在大到不需要任何定語,比如李白;有的似乎并不那么讓人耳熟能詳,比如羊續(xù)。按照作者的說法,他們共同的特性——悲劇的生命意識、靈魂里那種常人觸不可及的高遠(yuǎn)夢想——是其“費了一番功夫”選擇的原因。在我看來,作者的這些選擇,與其說是在個體的層面重新解構(gòu)了這些故人,不如說是在歷史的層面反照人類古今同息的命運,歷史與當(dāng)下,在互文語境里彼此呼應(yīng)寒暄,我們在用上帝視角觀看他者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攬鏡自照。
比如沈從文與張兆和那場被反復(fù)書寫的愛情故事,作者似乎并沒有刻意獵奇新的“史料”,只是在平淡無奇的現(xiàn)有素材基礎(chǔ)上排列組合。但是,就在這樣的拼貼式文章里,隱然有一條與眾不同的線索貫穿:在愛情的世界里,永遠(yuǎn)不要低估了情書的力量!“情書圣手”與“鄉(xiāng)巴佬”這兩個關(guān)鍵詞,奇妙地構(gòu)成了沈從文的靈與肉。作者說,最好的情書除了才華和好文字外,一定是有一顆熾熱的心藏在里頭的。所以,無論多少封情書會石沉大海,沈從文都會堅持不懈地書寫;無論湘行的路途多么寂寞無聊和相思成災(zāi),他給予“最好的人”只有一段最好的水光山色;無論他個人遇到什么艱難困苦,情書成了他隱忍活下去的慰藉。沈從文給了他的“三三”一個情書構(gòu)筑的世界,一個“赤子”,這些就在作者帶著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觀云、過橋、飲酒的過程中,凸顯了出來。而今天的我們,恐怕已經(jīng)很難理解情書的力量了。
又比如林覺民致書妻子陳意映的故事,雖然《與妻書》被收入高中課本,但事情的本來并非為今天的讀者耳熟能詳。在作者的筆下,《與妻書》不是一場敘述的起點,也不是敘述的目的,而是敘述的觸媒。它建構(gòu)了我們對林覺民的死亡想象,這才是作者充滿詩意化表達的靈感源泉。在《與妻書》的背后,我們可以看到24歲的林覺民在起義的戰(zhàn)斗中,面對戰(zhàn)友的犧牲,他的“腦海里現(xiàn)出了妻子的模樣”;被俘后面對行刑隊,心中“妻子那張圓圓的臉又浮現(xiàn)出來”;看到20歲的林覺民身體力行地感染著妻子,促使她學(xué)習(xí)新學(xué),聽丈夫慷慨激昂的講演,“他是那么熱烈、明亮,像水洗過的太陽”;還看到了18歲的林覺民和14歲的陳意映在父母之命的安排下,確認(rèn)了眼神,“第一次目光相對后,他們就下了一生的決定,彼此在欣喜的靜默里交付了一生的契約”。然而,倒錯的時空書寫對往事的回溯愈美好,愈凸顯了歷史的殘酷與真實。決意赴死的林覺民為自己深愛的妻子留下一封絕筆信,所有的誓言和承諾戛然而止!八且詯鬯男娜厶煜氯耍蕴巯男娜ヌ巯煜氯。他將生命看得如此通透,將生死看得如此淡然!
在作者冷靜的敘述里,我們隱然可以看到某種批判的意味:在充斥著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當(dāng)下,這種“珍貴的理想主義”已經(jīng)遙不可及;也正是因為這樣的遙不可及,讓《與妻書》里的林覺民成為一顆也許我們永遠(yuǎn)無法達到的“明亮的靈魂”。
在林林總總的“歷史大散文”序列里,作者這樣帶有文體實驗性質(zhì)的寫作其實并不討巧,要將長短不一的文章寫得光英朗練、有金石聲,殊為不易,但我們能感受到作者的誠懇和努力。如論張蒼水,“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英雄一定是寂寞的;在沒有信仰的年代里,堅守信仰一定是需要無盡的勇氣的!闭摾畎祝俺刹怀上捎惺裁搓P(guān)系呢?他總有辦法留在這溫暖的人世上,1300年后,我們還能在古籍里找到一個俊逸的靈魂!本哂卸嗄觊喿x史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當(dāng)我們進入文字編織的歷史,紙上蒼生,他們有的笑傲歌哭,有的窮愁潦倒,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遺臭萬年。亦仿佛我們熟悉的故人,與其說他們是在書寫中復(fù)活,不如說他們是在書寫中生活,僅此而言,這樣的書寫,就令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