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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文化與中華文明傳承
劉金祥
//agustinmoreno.com2016-08-26來源: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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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家書文化源遠流長,積淀深厚。中國傳統(tǒng)家書信札,上至軍政要事,下至兒女情長,橫至天文地理,縱至朝代興亡,記載了人間的喜怒哀愁,刻錄了世事的炎涼興衰。我們知道,沒有一部歷史能夠涵納所有的真實,沒有一部史書可以囊括全部的細節(jié),而家書內容的豐富性、客觀性、私密性和情感性,決定了其不僅能夠部分還原重大歷史事件,補充國家歷史的支脈與空隙,而且能夠從不同角度袒露塵封已久的個人史、家庭史乃至家族史,有助于后人觸碰歷史肌理、觸摸歷史體溫、觸及歷史本質。

  一

  我國家書文化發(fā)展歷程,就書寫載體而言,大體經歷了結繩而治、尺素竹簡、造紙術發(fā)明、書寫工具定型、互聯(lián)網(wǎng)遞嬗四個階段。其中,史書記載沒有文字的家書即“結繩而治”的實物信,發(fā)軔于西周時期,最早的文字家書肇始于秦末漢初,將家書稱之為“簡”或“牘”,隋唐以前“尺牘”一直是古代家書的代稱。秦漢以降,“尺素書”大量涌現(xiàn),古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中的“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家書”升級版的最好印證。在這一歷史時期內,經濟優(yōu)裕的家庭已經用錦帛寫作并傳遞家書,文人士子將寫就的家書裝入鯉魚形狀的函套里,此乃古詩文中以“雙鯉”指代家書的由來。除了“魚”的借喻之外,簡、柬、札、帖、箋、素、翰、函、尺牘、雁足、雁帛、雁書、鸞箋、八行書等,也在這一階段用來稱作家書。東漢后期隨著造紙術的問世,家書逐漸進入社會底層的尋常百姓家,家書文化也由此步入一個嶄新而穩(wěn)定的漫長歷史時段。19世紀上半葉,伴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中國近代大門,現(xiàn)代郵政業(yè)逐漸登陸東方古老國度,電報電話日趨取代紙質信函。20世紀90年代以來,移動通訊技術和網(wǎng)絡技術迅疾發(fā)展,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書文化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我國傳統(tǒng)家書作為社會變遷和文明演進的微型檔案,大都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倫理價值、書法價值和文學藝術價值,因此家書是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標識和符碼。作為一種實用性很強的文化媒介,家書在現(xiàn)代通訊工具出現(xiàn)以前,曾于我國漫長歷史進程中,扮演著家人或親朋之間傳遞信息和交流情感的媒介角色,承載著華夏民族的血緣文化和倫理基因,維系著人間親情和家國情懷。對于國人而言,家庭是傳輸與接收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念的第一個實踐場所,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一個家庭的家風如何,起決定作用的是家訓,家訓好則家風正,家風正則子弟優(yōu),子弟優(yōu)則家業(yè)興,家業(yè)興則天下治。而家訓的傳承光大既要依靠長輩的耳提面命,也要憑借家長的隔空指點。在中國傳統(tǒng)教育形態(tài)中,家書是一種重要的家訓方法和家教形式,長輩通過家書把道德修養(yǎng)、人格風范、人生感悟、求知體會等傳授給子孫后代,讓后人從中汲取成長成才的豐富營養(yǎng),此類家書流傳廣布,影響甚巨,比較著名的當屬顏氏家訓、朱氏家訓、諸葛亮誡子書等,清代的有紀曉嵐、鄭板橋、林則徐、李鴻章、曾國藩等十大名人家書,近現(xiàn)代的有胡適家書、魯迅兩地書、聞一多家書、傅雷家書,等等。這些家書慷慨其情,譬喻其理,箴規(guī)子弟,澤被后世,其點化、熏陶、規(guī)勸、訓誡、引領作用歷久彌新。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我國近代史上的風云人物梁啟超,一生所寫家書逾2000封,占其著述總量的十分之一強。梁任公憑借書信表達對兒女的舐犢之情,引導他們開啟心智、陶冶操守,教育他們勤勉篤學、修身養(yǎng)德,尤其是借助書信與兒女們平等公允地探討政事要津和人生哲學,在乃父的啟發(fā)誘導下,九個子女均學有所成,其中梁思成、梁思永和梁思禮成為享譽世界的國家級院士。

  二

  家書是親人間進行溝通與交流的情感載體,是一種感染力極強的鮮活文本,無論是閑坐屋檐下的漫漫長文,還是置身烽火壕塹中的寥寥數(shù)筆,都是一份拳拳思念、一份殷殷囑托、一份濃濃牽掛。家書抒發(fā)情感最直接最酣暢最透徹,被西方人稱之為“最溫柔的藝術”,鋪一張白紙、修一方尺翰,是我國古代文人表露心緒的最佳形式;展一方徽宣,寫一幀信札,是我國傳統(tǒng)士子寄寓鄉(xiāng)愁的有效渠道,“魚傳尺素”“鴻雁傳書”“目斷鱗鴻”,代代相因、世世相襲,久之升華為中國鄉(xiāng)土文明重要維度的家書文化,沉積為融親情、鄉(xiāng)情、友情于一體的獨特民族文化現(xiàn)象。僅就中國古代和近現(xiàn)代而言,眾多志士豪杰的臨終絕筆,大量文人墨客的千古絕唱,無數(shù)黎民百姓悲歡離合的浩嘆悲歌,大都以家書形式流傳后世銘示今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xiāng)”,這些墨跡長存、余溫猶在的經典詩詞,既是先賢心系桑梓、寄情親人的生動書寫,也是后人珍視美好情感、滋潤干枯心田的文化鏡鑒,正如清代學人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一書中寫道:“讀其集中家書數(shù)篇,語語真摯,肝肺槎牙,躍然紙上。”從古至今,家書始終被視作傳遞情愫和信息的紐帶,無論你身在何處,修一封家書,報一句平安,不僅可以化解千里之外家人的擔憂掛牽,而且能使家人安心寬慰,尤其是在戰(zhàn)亂頻仍的年代,家書的情感價值更顯得彌足珍貴。

  家書,通過古代文人們的裝點狀繪,從表達情意、交流思想的專屬中,逐步遞升為異彩紛呈的藝術形態(tài),成為澤被后世的瑰麗文化遺產。王安石的《答司馬諫議書》,以書信文體直抒胸臆地表達政治主張和變法態(tài)度,成為垂范后人的政論經典;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以信函形式酣暢淋漓地傾訴對裴迪的信任和欣賞,成為有唐一代的散文名篇;懷素的《苦筍貼》,以信札體裁彰顯書法作品字圓鋒正、行云流水的線條美感,成為萬世學書的重要摹本,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一部中國家書史就是一部藝術史,那些用奇妙方塊字書寫在特制信箋上的作品,其文采、線條和紙張的完美結合、渾然天成,不啻為一幅幅藝術佳作和文學精品,瀏覽和欣賞中國古代優(yōu)秀家書,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親近,更是一種美的享受。

  三

  令人遺憾和憂慮的是,自從現(xiàn)代通訊技術廣泛應用之后,特別是伴隨互聯(lián)網(wǎng)覆蓋全球廣布諸域,視頻電話、QQ、短信、微信、電郵幾乎成為家庭成員溝通信息、交流情感、保持聯(lián)系的主要方式,人們只需輕啟纖指,接通視頻、撥動鍵盤,相互間便可聲情并茂地訴說心曲、互道衷腸。而傳統(tǒng)家書卻式微邊緣,家書文化正面臨著衰敗消亡的嚴峻情勢。誠然,互聯(lián)網(wǎng)這種現(xiàn)代通訊手段,不僅實用而且快捷,打破了家人親友間的空間阻隔,縮短了人們的時間距離,但畢竟不是所有的親情友情都能通過鍵盤敲打出來,也不是所有的感激感念都能通過手指的滑動傳給遠方的親朋,正如社會學家們所擔心的“互聯(lián)網(wǎng)越來越損毀著家人交往的質量和品位”,于是我們不能不警覺和預防網(wǎng)絡對傳統(tǒng)文化積累功能的稀釋和摧殘。不難想象,通過網(wǎng)絡隔空進行的對話溝通,昔日尺牘信札中真摯的感情、熟悉的字跡、質樸的語言,都被程式化的簡單符號所代替,而這些網(wǎng)絡符號轉瞬即逝、難以恢復,即使個中有時也能迸發(fā)出智慧火花和閃光言語,但難以完整保留長久珍存,昔日箋紙精美、文字秀逸的家書被不斷重印、傳抄、引用,而其中的精華不再作為文化財富傳承下來。浮躁的時代吁求心靈的沉穩(wěn),親情的疏離呼喚家書的復歸,當今時代我們既需要現(xiàn)代網(wǎng)絡的迅疾和輕靈,更需要書信文化的和緩與溫情。

  筆者不是一個抗拒當代科技的抱殘守缺者,倡導弘揚書信文化旨在提醒人們應密切關注和直面正視這樣一個客觀事實:人類社會的進步既體現(xiàn)在科技方面,也表現(xiàn)在人文領域,且后者更具有本質意義。如果只重視技術而忽視人文,則人類所特有的感情和理性,固有的思想和意念將統(tǒng)統(tǒng)被漂白和異化,最后毀棄的將是人類經過長久辛勞累積起來的所有智慧成果。世界上許多優(yōu)質文化消失的教訓告誡我們,現(xiàn)在已經到了警惕和防范包括書信文化在內的傳統(tǒng)文化遺產斷層毀棄的時候,因為紙質書信早已淡出很多人的視野,而對“新新人類”、對80后、90后來說,書寫家書無疑是一個難以理喻的陌生概念。

  中國歷來就是一個重親情重友情重鄉(xiāng)情的人情社會,書信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中,特別是在表達國人情感方面發(fā)揮著巨大作用,無論是名門望族,抑或是山野村夫,從他們內心深處自然流淌出的甘泉所揮灑而成的優(yōu)秀家書,歷來是傳統(tǒng)文化殿堂中的珍奇瑰寶,從這個意義上講,家書不應成為塵封的話題,更不應成為被淡忘的記憶。在后工業(yè)化迅猛推進的時代背景下,我們不否認互聯(lián)網(wǎng)通訊手段的方便實用、靈活高效,更不否認信息化將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狀態(tài)導入一個全新境地。但是,也必須認識到家書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功能是網(wǎng)絡所無法替代的,這就要求我們應慎終追遠、固本強基,一方面竭力搶救和全力保護家書文化,在全社會積極倡導手寫家書,讓溫情暖意撫慰紓解疲憊而躁動的都市心靈,使家書文化成為國人時下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另一方面,引導和鼓勵青年學生把書寫家書與運用高科技有機結合起來,將手寫的“微家書”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傳輸給長輩、親人和友朋,以最快捷最便利的現(xiàn)代通訊設備送上書寫者最真誠的祝愿和最美好的祝福,使以“專此布復、恭請金安”為表征的家書文化在信息化時代不斷復興,為進一步弘耀傳承中華文明培土沃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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