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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被譽為“常青哲學”的西方主流哲學的歷史性衰微,全球哲學如今正經歷著“文化間性轉向”的洗禮,中國哲學在全球舞臺上的地位愈加彰顯,這在第23屆世界哲學大會的主題——“哲學:審問明辨與生活之道”中可見端倪。審問明辨是古希臘以降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而回歸生活似乎正在成為當今世界哲學家們的新共識。在這方面,中國傳統(tǒng)恰恰可以作出杰出貢獻。
在中國哲學逐步走上世界舞臺的今天,儒家情感哲學可以切實地走出一條生活之路。這是由于,儒家所關心的“情”始終不離生活,而生活本身也是情理合一的;未曾關注或極少關注生活的西方哲學傳統(tǒng)走的卻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理路。需要強調的是,儒家情感哲學從未走向唯情論或泛情論,動物性的欲與社會性的理被交融為一,這就是所謂的“情理結構”;貧w到人類情感的角度,儒家哲學給人們帶來的最新啟示在于:在人性結構當中,“情”到底會扮演何種角色?
儒家的“情理結構”來自孔子的仁學,但“仁”究竟是怎么來的?在孔子那里起碼有兩個源頭:一個是將外在的“禮”歸于內在的“仁”。周公制禮作樂,規(guī)范了外在的禮樂,而孔子則釋禮歸仁,《中庸》所謂“仁者人也”、郭店簡《語叢一》所謂“仁生于人”都是這個意思。但孔子更希望“人者仁也”,也就是每個人要“依仁”而行。另一個則是仁的“巫史傳統(tǒng)”之源頭,“巫”被理性化為“禮”,而禮樂當中仍包蘊巫的感性要素。巫傳統(tǒng)不僅可以被視為天人合一的始基,也可以被看作人與仁相交通的基座。所以,從“巫”到“禮”再到“仁”,更不用說“樂”本身,皆含深情。
孔子之“仁”是一種合“禮”之情,也是一種“理”化之情,在孔子儒學那里,情理始終是合一的。情理結構的生理根基并不是源自單純生理的食色情欲,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生發(fā)的、向善而生成的深層情感,但這種情感又是被社會化的,是通過人文教化與濡化而成的。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币饧疵總人從己出發(fā),所要達仁,仁就會來。它不是禪宗式的神秘體驗,而是一種道德上的精神體驗。孔子重在先有求仁、達仁之心、之志,進而付諸踐行,所謂“仁道不遠,行之即是”。這樣一來,所欲、所求與所行達至合一,仁自然而然就會來。而仁之所以能來的前提便是“性相近也”,人人皆有感通而近似的仁之心,而此心就是有“情”的,亦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所以,孔子認為,“克己復禮”、復歸于仁,仁就來臨,仁與人才合體為一。孔子的“成己之學”,心理動力就在于“欲仁”,而欲本身也是一種道德的情感動力。仁并不是從“先驗結構”中來的,西方哲學所追尋的理念、天國與物自體是高蹈于虛處的,而仁則是實實在在就在“踐履”當中的。這種中西差異的根本在于,西方哲學走的是理性主義的道路,而中國哲學恰恰由于重情而另辟一條智慧之途。仁就來自人自己,無須外求于純理,這是孔子儒學的大智慧。
孟子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既然人自己可以得仁,那就可自求就無須他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但這個從“欲仁”到“成仁”的過程卻是相伴一生的?鬃幼詈脤W的弟子顏回也只是“其心三月不違仁”?鬃铀撊松倪M程,從十五歲“志于學”到七十歲“從心所欲不逾矩”,皆要求仁成己,此乃一生始終之事業(yè)。人生不是理性化的干癟演進,而是情理交融的進程,儒家將“生活之道”演繹得如此生動活潑而不離人間。
當然,儒家之“情”的角色是有生物基礎性的,這構成了人性的根基。當今科學研究證明,嬰兒在一個月的時候如發(fā)現媽媽哭泣或痛苦,他也會跟著痛苦,人天生就有同情的本能。孟子“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的說法,如今得到了最新科學研究的證明。按照荷蘭動物行為學家弗朗斯·德瓦爾的意見,孟子所論之所以在科學原則下是正確的,就在于孟子所論的同情心也為靈長目的動物所具有;而且,當惻隱發(fā)生之時,同情沖動首先出現,理性化思考則是后來的,對人性善惡與否也只能給出或然判斷。不過,德瓦爾的生物學結論卻誤讀了孟子:他徹底忽視了“人禽之別”,而這恰是孟子立論的基石;他只講四端中的惻隱一端,孟子的觀點則更為全面完整;他將情與理割裂開來,情先而理后,無視孟子的“情理結構”其實是圓融的。中西方思想的本然差異就此而顯。
孟子的四端說頗為整全。“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的表述,在四端的每個情境中其實都包蘊了潛在的理性評價,但“情理結構”的內在構成卻各有差異。惻隱之心當中的情的要素更重,羞惡則次之,辭讓更次之,是非最末;反過來說,是非之心當中理的要素更重,辭讓則次之,羞惡更次之,惻隱最末。孟子通過列舉的方式,展示出仁義禮智之端的情理成分之差異,仁偏于情,智重于理,義更近于仁,而禮更近于智。然而,從人類而非動物的基本情感來看,羞惡似乎要比同情更為基本,但孟子卻確立道德的最終根源為惻隱,惻隱之心由此被視為四端的發(fā)端,也是羞惡、辭讓與是非之心的始端。這樣,孟子就把同情心作為道德的終極來源,這種思想與西方情感主義倫理學相當接近。同時,孟子也將情視為積極情感,所以才是向善的,不僅性善,而且也是情善。于是,作為道德端緒之“情”的一種,惻隱之情就被視為典型的積極情感,羞惡之情盡管是消極的,但也被轉化為積極的道德動力。如此看來,孟子恰恰從生物性出發(fā),將惻隱視為本源化的情感根基,這就為人類道德情感提供了共通的人性論基石。
進一步的問題是,惻隱、羞惡、辭讓與是非之心到底是什么關系呢?這四者并不是平行對等的,從惻隱、羞惡、辭讓再到是非之心大致有個推展的程序。惻隱之心是直接而即刻發(fā)自內心的,看到匍匐的孺子將要落井便“自覺”而發(fā),并不是要做樣子給鄉(xiāng)黨朋友們看。羞惡之心則是怕被外人看而產生的,“惡其聲而然也”,抑或為別人感到羞恥而滋生。但無論是“他者對我”而察覺到害羞,還是“我對他者”而感覺到厭惡,羞惡之心都是“覺他”的。辭讓之心更來自人與外人之間的關聯(lián),并期待“我對他者”與“他者對我”的交互規(guī)定:我讓給你,你也讓給我。發(fā)展到是非之心的最高階段,盡管道德判斷出場了,但(理性推理的)知對錯與(情感接受的)贊同否幾乎同時生成,情理仍是交融的,而且還超越了自我與他者的界限達到“覺自”狀態(tài)?傊,從“自覺”“覺他”到“覺自”的擴展,雖并不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遞進關系,但由低向高的拓展順序仍基本無誤。整體觀之,四端的順序還是從惻隱之心開始、經由羞惡與辭讓之心,最后達及是非之心。孟子在兩千多年前就發(fā)現了人類情感發(fā)展的這種人類智慧。
實際上,在儒家看來,“情”在人性結構中扮演的角色是一始一終的,既是發(fā)端又是終端。所謂“始”,就是“道始于情”,這是人性結構的根基所本。此處之“情”,不僅是人類普遍源發(fā)的情狀,而且也是人類根基共有的情感。所謂“終”,則為“孔顏樂處”,這是人性結構的境界追求。然而,現代意義上的孔顏樂處,在適度接受了科學世界觀后被轉化,它并非宋明理學所求的那種天道流行的“道德形而上學”,而是人與宇宙和諧共振的并包蘊了共通情感的“審美形而上學”。此種形而上學從現世經驗中得以生成,在歷史過程里繼續(xù)塑造,進而生發(fā)出終極的先驗架構,這才是儒家介于道與器之間并融會貫通的意義。所以說,儒家情感哲學的“執(zhí)兩用中”就在于:從現實出發(fā)上是“道始于情”,在生存境界上為“孔顏樂處”,所謂“執(zhí)兩”(一始一終)而“用中”(度的把握),這才是當今儒家創(chuàng)造性轉化出來的當代智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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