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渠四句教”廣為人知，而“哲學(xué)四句教”少有人留意——

　　宋代思想家張載（字橫渠），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大學(xué)者，關(guān)中人，他有名的四句教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話氣象大得不得了。試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是何等胸懷！張載講的“為生民立命”，來源于孟子的思想，因為孟子講過“正命”，即人要正常的生，正常的活，正常的死。不要讓民眾過不正常的生活�！盀樯窳⒚钡囊馑荚诖�。最后的指向，是“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張載很有名的“橫渠四句教”。

　　但是大家不會太留意，張載還有另外的四句話，我叫它“哲學(xué)四句教”。這四句話是：

　　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

　　這四句話講的是哲學(xué)，是一種宇宙觀，是對整個宇宙世界發(fā)為言說。這個世界上，有無窮無盡的一個個的生命個體，可以稱作“象”，這些“象”，有動物的，有植物的，每個“象”都不同，真是萬象紛呈。“有象斯有對”，說的就是各個“象”的不同。即使是美麗的女性，也有不同的美。所以古人有一種說法，叫做“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西方也講，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生命個體。

　　“對必反其為”，是說一個一個的“象”，不是靜止的，而是流動的，由于不同，其運行、流動的方向也不相同，甚至有時候運行的方向會相反，所以會出現(xiàn)“有反斯有仇”，發(fā)生互相間的糾結(jié)。這個“仇”字，古代的寫法是“讎”，左邊一個“鳥”，右邊一個“鳥”，中間是個言論的“言”。隹是一種尾巴很短的鳥，“讎”字的本義是兩只短尾巴鳥在嘰嘰喳喳的討論、爭論、辯論。人有人言，鳥有鳥語。這個“讎”字，也就是“校讎”的“讎”。我們都有過校書的經(jīng)歷，那是很難的事情，所謂無錯不成書，很難一個字都不錯。古人的“校讎”，更是一件大事。你拿這個本子，我拿那個本子，一點一點地校，互相討論，爭論得面紅耳赤�！白嚒弊�，形象地反映出校對中發(fā)生的討論、爭論、辯駁。但兩只短尾巴鳥互相辯駁的結(jié)果，并不是這只鳥把那只鳥吃掉，而是達成共識，或達成妥協(xié)，求同存異，走向“仇必和而解”。

　　這個世界有差異，但差異不必然發(fā)展為沖突，沖突不必然變成你死我活，而是可以“和而解”的。你想，用這個思想來看待世界，不是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嗎？當(dāng)然，不是一方的問題，而是彼此雙方乃至多方的問題，所以需要溝通對話，需要多邊商量�！坝蟹此褂谐稹�，就是溝通、對話、商量、研討，互相校正的過程。

　　而對話需要智慧，需要異量之美。前幾年學(xué)界去世的一位長輩，人類學(xué)家、社會學(xué)家費孝通先生，他晚年也有過四句話：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

　　他講的是文化問題，意思是說，世界上的各種文化，都有其長處，“各美其美”，是指首先要看到自己文化的長處，不自卑，不失重，不妄自菲薄�！懊廊酥馈�，是說光看到自己文化的長處還不夠，還要看別人文化的長處。世界上各種文化都有其長處，是不言而喻的，問題是能否看到并且承認其長處。各種文化的優(yōu)長，彼此互賞，相互吸收，眾美和合，就是“美美與共”。如此的結(jié)果，“世界大同”并非不可以期待。

　　這四句話的關(guān)鍵是頭兩句，既要“各美其美”，又要“美人之美”。看到自己的長處相對容易，難的是看到別人的長處。中華文化當(dāng)然有自己的長處，這些長處我們慢慢地會把它發(fā)掘出來，叫它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用。但是，其它文化也有它的長處。美國的歷史雖然短，但是美國文化的影響力豈能輕看。歐洲大陸的文化不用說，英、德、意、法、西班牙、北歐，各有千秋。日本、韓國的文化，也不能輕看呵。日本是世界上最講究衛(wèi)生的民族，也是一個長壽的民族。韓國近年的文化輻射力明顯增強。所以，我們學(xué)習(xí)文化史也好，學(xué)習(xí)文化學(xué)理論也好，養(yǎng)成以雍容的心態(tài)看待今天的世界也好，費老的這四句話都非常重要。

　　這個世界能走向和解嗎？21世紀(jì)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20世紀(jì)是紛爭的世界，發(fā)生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21世紀(jì)人類還要被這些災(zāi)難吞噬嗎？人類不可以用自己的理智和智慧，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些嗎？中國文化里面的“和而不同”的思想，就是要你正確認識這個世界的生存狀態(tài)，正確認識人類自己，以尋找危機的解決之道。我主張這個世界應(yīng)該更好些，應(yīng)該更和諧，應(yīng)該沒有恐懼，應(yīng)該有話好好說。

　　我國另一位大學(xué)者錢鍾書先生，早年寫了一部著作叫《談藝錄》，1948年該書出版的時候，他在序言中寫下兩句點題的話：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xué)北學(xué)，道術(shù)未裂。

　　在錢鍾書先生看來，東西方文化雖有不同，但不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其心理的指向常常是相同的。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比如說人類都不喜歡災(zāi)難，都喜歡美麗的東西，喜歡藍天白云，不喜歡霧霾。人的原初的情感與理想期待，本來都是這樣。只不過意向與行為的交錯，造成了諸般的矛盾。錢先生的話啟示我們，要透過人類生活的矛盾交錯的困擾，看到心理期許的一致性規(guī)則，看到不同背后的相同。

　　更主要的是要明白，“不同”是“和”的條件。承認不同，容許不同，欣賞不同，才能走向和諧。如果一切都相同，穿衣相同，走路相同，思維相同，說話相同，這個世界就令人窒息了。（作者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央文史館館員）

　　延伸閱讀：“橫渠四句教” 與“哲學(xué)四句教”

　　“橫渠四句教”出自北宋哲學(xué)家張載《橫渠語錄》，原文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碑�(dāng)代哲學(xué)家馮友蘭將其稱作“橫渠四句”。由于其言簡意宏，被后代不少仁人志士奉為座右銘。

　　“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背鲎詮堓d《正蒙·太和篇》，被稱為“哲學(xué)四句教”。意思是說，由陰陽和合所產(chǎn)生的萬事萬物，都有對、有仇，即都有矛盾。 “和而解”是化解種種矛盾的方法。（莘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