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上午，一位詩人朋友給我發(fā)來短信，說汪國真先生去世了。我致電汪先生的工作單位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核實，這噩耗竟然是真的！

　　汪先生今年2月查出患有肝癌，從治療到去世，僅僅短短兩個來月的時間。此前我還曾和汪先生約好，讓我們理論部一位同仁去為他做個專訪，請他談一談詩，他當時也答應了�？上壬哪_步走得卻是如此匆忙，身后留下的是透明而溫暖的詩，還有數(shù)不清的懷念和感嘆。

　　雖然我不理解他后期進行的書畫嘗試和作曲探索，對他的一些不合律的舊體詩詞也曾撰文提出過批評，但是對他的新詩作品，我一直非常喜愛和尊敬。無論音韻、節(jié)奏、辭藻、意象，還是激情、感覺、閱歷、思辨，他的作品都有著一份天然的親和力和感染力。我想，對一位詩人最好的懷想，就是閱讀他的作品，感受他字里行間的光芒和芬芳，體驗他心靈深處細膩而溫暖的情感波瀾。

　　深入研究和挖掘汪國真詩歌的獨特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價值，對當前詩歌尤其是新詩的發(fā)展，是有著啟示意義的。

　　2013年，汪國真先生曾經(jīng)和我、譚旭東、毛夢溪等合出過一本《神州九人詩選》。于他而言，這應該是有一份對詩壇來者的提攜之心的吧。這本詩集里收入的多是他的新作，酌奇而不失其真，翫華而不墜其實，與他前期作品相比，更多了一份深沉的情韻和思索的分量。其中有一首《我只知道》，可以看成是一篇詩歌的美學宣言。他說：“請不要對我/奢談高雅 冒充深刻/對于那些/紙上談兵的大言不慚/對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廢話/歷史從來就沒有青睞過//我只知道/是花就應該香著/是草就應該綠著/是山就應該聳立著/是水就應該清澈著/是好詩 就應該在人們的/心中/活著”……在那些貌似高深的批評面前，汪國真是非常自信的。他這首詩寫得神采飛揚、陽光燦爛，但在神采飛揚、陽光燦爛的背后，卻也隱含著一份被遮蔽、被輕視、被冷嘲熱諷的寂寞和不平。

　　很多關(guān)于中國新時期詩歌史的書，對汪國真卻只字不提；很多著名詩評家關(guān)于當前詩歌的理論研究，對汪國真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就當作批評的靶子；很多大學開設(shè)的新詩課的講義，對汪國真的詩也是選擇性回避，很多所謂新詩的斷代選或者排行榜，對汪國真的作品同樣不屑一顧�？梢哉f，在中國今日的所謂“詩壇”，圍繞汪國真的詩歌出現(xiàn)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一方面，他的文本魅力如清澈溪水，頑強而堅韌地在讀者中間潺潺流淌，另一方面，所謂的主流詩壇尤其是詩人同行中，對汪國真的直接而又銳利的批評，卻又一直綿綿不絕。這些批評有的出于詩歌觀念的不同，也有的出于偏見甚至刻薄。

　　汪先生雖然走了，那些各種各樣的非議還在，而汪先生留下的那些晶瑩美麗透明的文字，也還在人們的心中活著。其中的一個眼神，一朵淺笑，一聲嘆息，仿佛仍然帶著他的體溫，洋溢著青春和美的蓬勃活力。

　　關(guān)于汪國真先生的新詩成就，我認為至少有以下五點是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

　　一、干凈、豁達、溫暖的人格形象。他的文字總是洋溢著一種淡淡的憂傷，但他傳遞給讀者的卻總是光明和溫暖。他說：“不是苦惱太多/而是我們的胸懷不夠開闊/不是幸福太少/而是我們還不懂得生活”“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和現(xiàn)在某些渲染自私、心理陰暗而又沾沾自喜的詩人相比，他呈現(xiàn)給讀者的詩歌世界是多么溫馨和寬廣。

　　二、 堅毅、真率、健康的精神力量。讀他的詩，總能感受到悲憫情愫和人文關(guān)懷，但絕不是空洞無味的標語口號，而是洋溢著積極的人情美、人性美，讓讀者受到人生的啟迪，分享生活的智慧。汪國真說：“人，不一定能使自己偉大/但一定可以/使自己崇高。”“永不改變的/是從不羞于見人的/真摯與善良”……詩人的心靈如果沒有真摯自覺的文化操守，沒有昂揚向上的審美方向，就會混淆了莊嚴和滑稽、深刻和淺薄、崇高和低賤、真淳和浮華的界限，就會失去導引人生、打動人心的人格力量。

　　三、 曉暢、質(zhì)樸、透明的語言風格。汪國真的詩口齒清楚，思路清晰，技術(shù)精湛。他的語言是清淺的，也是美妙的、意味深長的。他對心理變化的細膩描寫，對純潔情感的樸素宣泄，尤其令人欣賞。他的詩里沒有油膩晦澀的意象，沒有珠光寶氣的辭藻，沒有裝神弄鬼、搔首弄姿的字眼。比如：“向上的路/總是坎坷又崎嶇/要永遠保持最初的浪漫/真是不容易//有人悲哀/有人欣喜/當我們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個真實的自己”……這樣的詩句純凈、本色，斬釘截鐵，像眼淚一樣純凈，像血液一樣熾熱，像心跳和脈動一樣清新自然。

　　四、 飄逸、生動、新鮮的想象空間。汪國真在詩篇中展開明麗雋美的想象翅膀，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個充滿磁性魅力的藝術(shù)空間。比如：“歲月的溪水邊/撿拾起多少閃亮的詩行/如果你要想念我/就望一望天上那/閃爍的繁星/有我尋覓你的/目光”……情景交融、形神兼?zhèn)�、立體直觀的真摯意境，是如此感人至深，而又耐人尋味。

　　五、鮮明、整齊、和諧的形式美感。汪國真詩中流暢的節(jié)奏和優(yōu)美的韻律，魅力四射。獨特的韻律美和節(jié)奏美，使飽滿的感情和深刻的思想得到了有力的表現(xiàn)。請看：“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擷取一枚紅葉/你卻給了我整個楓林……”這首著名的《感謝》共四節(jié)，限于篇幅，這里僅引用其中兩節(jié)。詩人按照春夏秋冬選取四個典型意象，巧妙運用《詩經(jīng)》重章疊唱的結(jié)構(gòu)技巧，首尾呼應，空靈流暢，讀來如行云流水，回腸蕩氣，回味無窮。

　　最后，如果用一個詞匯來形容重讀汪國真新詩的感受，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震撼，而是潤澤。他是不以霹靂手段震撼神經(jīng)的詩人，卻用拈花一笑的淡淡情懷來滋潤人心。作為一顆閃耀著心靈光芒的符號式的詩星，是什么樣的云彩也無法遮蔽的，是不該也必定不會長期被所謂“詩壇”所遺忘的。我相信，因為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