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歲高齡的錢谷融耳聰目明。踏入錢先生家門，臥房內(nèi)的收音機正向外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曲唱腔聲。走出房門的他望見我們在穿鞋套，忙揮手招呼說：“這個步驟就免了吧，隨意一點�！彪S錢先生走入房中，只見從窗邊桌椅一直蜿蜒到房間中央的茶幾上，堆疊著高高低低幾摞書。茶幾上最顯眼的一本則是他常掛在嘴邊的《世說新語箋疏》，書皮翹起、書頁泛黃�！斑@本我最喜歡，國學大師余嘉錫的版本�！卞X先生說。

　　去年年底，錢谷融榮獲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shù)獎“終身成就獎”。聊及錢先生一生的事業(yè)成就，他淡淡地說自己只是個教書的。作為教育家，錢谷融培養(yǎng)了一大批出色的當代文藝人才，人稱“錢門弟子”。不少學生都曾撰文回憶跟隨錢先生做學問的日子。嚴苛求真的治學態(tài)度、正直高潔的人格品質(zhì)、柔情似水的情趣情懷、寬闊自在的生活方式……反復重現(xiàn)于各種往事之中，讀來如觀一幅幅肖像的繪成，但無不定格在錢先生真誠的笑容，一種將生命不可承受之考驗皆化為淡然的笑容之中。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的楊揚感慨導師錢谷融的剛正不阿：“上世紀50年代至今，錢先生一直在華東師大中文系任教。覽其生平事業(yè)，的確都與學院相關(guān)，但他身上聞不到學院的陳腐之氣，卻能感受到學院生活養(yǎng)成的那種真誠、率性。”同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的殷國明用“讀書寄懷秋水，對人如坐春風”來形容他心目中的錢老。

　　“文學是人學”

　　錢谷融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中卓有建樹，但這一切來之不易。1957年3月，華東師范大學舉行學術(shù)討論會，號召教師提交論文。在當時剛宣布不久的“雙百方針”的鼓舞下，錢谷融寫出《論“文學是人學”》一文。在“談人色變”的年代里，這篇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便受到各種批判、指責�！霸谥袊瑢θ说乐髁x的批判長達幾十年。在那樣一個年代，那樣一種特殊環(huán)境下，錢先生用非常鮮明的語言，明確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把人道主義精神作為文學的基本原則，這是石破天驚的！這在文學理論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頁。”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朱立元表示。1959年，錢谷融又寫下《〈雷雨〉人物談》。這一論著在當時被認為是“宣揚人性論，是《論‘文學是人學’》一文中反動觀點的具體運用”，錢谷融因此再次受到嚴厲批判。

　　錢谷融在《我怎樣寫〈論“文學是人學”〉——當時的想法》中寫道，《論“文學是人學”》一共談到了五個問題，就是：一、關(guān)于文學的任務；二、關(guān)于作家的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方法；三、關(guān)于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四、關(guān)于各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區(qū)別；五、關(guān)于人物的典型性與階級性�！罢勎膶W最后必然要歸結(jié)到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品對人的影響上。而這五個問題，也就是在這一點上統(tǒng)一起來了——文學的任務在于影響人、教育人；作家對人的看法、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是作家的世界觀對創(chuàng)作起決定作用的部分；就是我們評價文學作品好壞的一個最基本、最必要的標準；就是區(qū)分各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的主要依據(jù)；而一個作家只要寫出了人物的真正個性，寫出了他與社會現(xiàn)實的具體聯(lián)系，也就寫出了典型�！�

　　當時國內(nèi)主流文論認為“藝術(shù)家的目的，藝術(shù)家的任務，是在‘反映現(xiàn)實’”。錢谷融則認為，文學的任務是在于影響人、教育人；文學的目的應該是鼓舞人們?nèi)ジ脑飕F(xiàn)實，改造世界，使人們生活得更好，而不在于反映現(xiàn)實。他說：“我反對把反映現(xiàn)實當作文學的直接的、首要的任務，尤其反對把描寫人僅僅當作是反映現(xiàn)實的一種工具，一種手段。我認為這樣來理解文學的任務，是把文學和一般社會科學等同起來了，是違反文學的性質(zhì)、特點的。這樣來對待人的描寫，是絕對寫不出真正的人來的，是會使作品流于概念化的�！�

　　“面對批判，錢先生坦率地談自己對文學問題的看法。這些文章多少年后被作為一個時期最有價值的學術(shù)研究成果保留了下來。假如當初錢先生真的像那些好心的勸阻者所希望的那樣，做一些妥協(xié)，寫一些不痛不癢的文字，大概也就沒有今天這樣的學術(shù)聲望了。假如錢先生跟風轉(zhuǎn)，變來變?nèi)�，個人境遇可能會得到一點改善，但學者錢谷融大概也就不復存在了�！睏顡P如是說。

　　文藝評論要用頭腦還要靠心靈

　　錢谷融認為，真正的文藝批評，就應該是一種關(guān)于藝術(shù)與生活、藝術(shù)與心靈以及藝術(shù)作品當中的生活與心靈的關(guān)系的研究。它應承擔起分析闡明作品的意義，衡量評定作品的價值（思想價值、藝術(shù)價值），以及發(fā)掘和再創(chuàng)造作品所包含的美的職能。錢谷融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曾遭長期批判的《〈雷雨〉人物談》。這一論著由系列論文構(gòu)成，被視為當代評論家解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最為經(jīng)典的評論文章。

　　“我寫《〈雷雨〉人物談》，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不愿意看到那么好的作品被誤讀�！卞X谷融說，“做文藝評論不能單用頭腦，一定還要依靠心靈。沒有心靈的參與，就不能夠領會藝術(shù)作品所包含的美，就不能嘗到藝術(shù)作品所帶給你的喜悅，你的分析就很難說是藝術(shù)的分析。大詩人大藝術(shù)家沒有不重視感受能力的，中國的文論、畫論、詩話、詞話等都是如此，都非常重視藝術(shù)的感受力�！闭且驗閳猿诌@樣的文藝評論思想，錢谷融的文章完全沒有艱澀的語句，更沒有玄思玄想、艱澀得讓人皺眉頭的經(jīng)院氣�！白x錢谷融先生的評論文章，真正讓人感受到批評的愉悅�！睏顡P說。

　　錢谷融認為，文學評論并不是要給作家排座次，給作品下斷語；古往今來，最權(quán)威的批評家只有兩位，時間和人民。如何才能做好文學評論？錢谷融曾多次強調(diào)文學評論者應堅持兩點：第一，必須從自己的實際感受出發(fā)。在《保持理智的清明》中，錢谷融寫道，文藝批評家應該有深刻的觀察力與思考力，思想水平要高，但更不能缺少敏銳細致的藝術(shù)感受力。脫離了實際的感受，缺乏親切的體驗，那么你的理解必然是膚淺的，所作的分析也只能是抽象的，是不會有什么說服力的，更談不上能打動人了。第二，必須有好說好，有壞說壞。錢谷融說：“文學批評本來就理應如此，用不著特別提出的。但事實上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卻并不容易。堅持有好說好、有壞說壞，才能獲得人們的信任。當然，我們也希望與文學評論有關(guān)的各種團體和個人，能夠更加明智通達一些，不要用自己的意向去影響或束縛評論家，使文學評論樹立起應有的威信，那么得益的將是整個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而作家、編輯、出版社等必然也將同受其惠了。”

　　“文學的本質(zhì)是詩”

　　“我既無能又懶惰，一生碌碌無為，毫無建樹�！闭f起自己的學術(shù)成果，錢谷融還是用這樣一句“老話”評價自己。記者回應道：“您老太謙虛了。”錢先生立刻解釋：“不是謙虛。我這個人，不會自吹自擂，也不會過分自謙，就實實在在。”

　　實際上，幾十年的治學生涯中，盡管從數(shù)量上說，錢谷融發(fā)表的學術(shù)作品不多，但他的作品和文學思想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和文藝批評史上都有著重要的歷史地位。“文革”之后，錢谷融的文學思想成為新時期人道主義思潮復蘇的重要代表觀點，受到社會各界的普遍關(guān)注。他的“人學”理論所具有的歷史價值，不僅是中國新文學“人的文學”思想的歷史延續(xù)，同時也奠定了當代“人學”思想的基本形態(tài)。

　　錢谷融笑稱自己喜歡看書不喜歡寫文章，書中最吸引人的是它里邊的詩意�！拔膶W的本質(zhì)是詩。有詩意，這本書才能夠被傳下去。李白、杜甫的詩篇是詩，莎士比亞、契訶夫的戲劇也是詩，曹雪芹的《紅樓夢》、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魯迅的《朝花夕拾》等等都是詩。詩意是從靈魂深處發(fā)出來的，從整個心靈里面而不是單單從頭腦中抒發(fā)出來的。頭腦是思想、理智，心靈是思想和感情融為一體的�！�

　　1989年，錢谷融在《對人的信心，對詩意的追求》中表達了對20世紀作家缺乏詩意的創(chuàng)作的不滿，認為卡夫卡、加西亞·馬爾克斯等為代表的作家，“似乎理智遠勝于情感，好像他們更多的是在用它們的頭腦而不是用他們的整個心靈寫作�！卞X谷融寫道，詩意和美決不是天生的純客觀的東西，正是生活在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里的人創(chuàng)造了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的詩意和美；進而指出20世紀作品缺乏詩意的原因在于“他們對自己、對整個人類失去了信心”。

　　錢谷融的學術(shù)生涯中一以貫之的是其“人道主義”價值追求和詩意的文學旨趣。有人說，中國向來就不缺乏理論家，但真正能像先生這樣一生執(zhí)著于自己文學信念的學者其實就少了。對此，殷國明用“抱一守誠”概括道：“抱一”就是不為外力所動，對美、對詩意的追求，對學術(shù)的自信，對人的信心的呵護，對人性、人道主義的堅守：“守誠”則是指先生始終抱著一顆赤子之心，對人誠，對文學誠，對真理誠。

　　采訪過程中，錢谷融反復講到一個人要有自己的愛好。“文學上的愛好，我自己有一套見解。我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一本《三國演義》，一本《水滸傳》，這兩本是名著，其他也看了很多書，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名著就這兩本�！卞X谷融說，“做人一方面要勤奮刻苦，另一方面要自由自在，心靈一定要保持自由。要不失‘我’，不拋掉‘我’的本色。一個人能不能保持住本色，就看你有沒有愛好。你自己如果有個真正喜歡的東西，就不會丟掉本色�！�

　　錢谷融有一本散文集，名字叫做《散淡人生》。錢谷融說，散文最難寫，因為散文要有真性情，要過心�！拔覍ι⑽牡囊笫钦嬲\、自由、散淡�！闭嬲娜�，人品和文品是一致的。這六個字，又何嘗不是錢谷融先生的真實寫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