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是臘月廿九，今年沒三十，廿九就是除夕。除夕，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堪稱最重要的一個。

　　從前的好多歲時民俗極有趣味。比如正月初五有“送窮”，雖然各地叫法、怎么過都不大一樣，但是目的殊途同歸：希冀自己在新的一年與“窮”無染，富貴有余。除夕的民俗就更多了，有一個與“送窮”相映成趣，那就是廣東一些地方的“賣懶”。在不太久遠(yuǎn)的過去，廣州還在傳承著這種習(xí)俗。歐陽山《三家巷》寫到了1925年的舊歷除夕：周榕“在陶街碰上一群逛街賣懶的少年人”，就是區(qū)桃、周炳、陳文婕他們八個。周榕去陳家說了半天話，那八個小孩“一直在附近的橫街窄巷里游逛賣懶，談?wù)勑πΓ阶咴綆艃骸�，一路走還一路唱：“賣懶，賣懶，賣到年卅晚。人懶我不懶！”賣懶，把身上的懶惰賣掉，自然是希冀新年勤奮。當(dāng)真也罷，有口無心也罷，在除夕的喜氣氛圍中，“這八個少年人快活得渾身發(fā)熱，心里發(fā)癢”。

　　土生土長于廣州的中山大學(xué)黃天驥教授認(rèn)為，賣懶的習(xí)俗在清初已有記載，原本是“賣冷”。屈大均《廣東新語》云，廣州人除夕“以蘇木染雞子（即以紅水染雞蛋）食之，以火照路，曰賣冷”。在黃先生看來，粵語里“冷”“懶”音近，久而久之，“賣冷”被訛成“賣懶”。因為三百年前廣州的冬天很冷，“賣冷”反映了先輩對溫暖的祈盼；又因為先輩覺得不賣也罷，春天總是要來，便讓孩子們賣起“懶”來，“這一改，點鐵成金，體現(xiàn)了廣州人的智慧”。黃教授的此番見解，臆斷成分居多，只能聊備一說。實際上，放眼清初之前，比如上溯至宋朝，我們會發(fā)現(xiàn)吳中地區(qū)的除夕之“賣”與嶺南的“賣懶”頗有神似之處，很可能是同一民俗事項在不同區(qū)域的不同變體。

　　周密《武林舊事》是追憶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市）城市風(fēng)貌的著作，在講到除夕時這樣說：“如飲屠蘇、百事吉、膠牙餳、燒術(shù)、賣懵等事，率多東都之遺風(fēng)焉�！睎|都，即建康府（今南京市），高宗建炎三年曾作為行都。賣懵，即賣懵懂，猶言賣癡呆。范成大《臘月村田樂府十首》記錄的是吳中地區(qū)的民俗，其第九首《賣癡呆詞》序云：“分歲罷，小兒繞街呼叫云：”賣汝癡！賣汝呆！‘“范成大認(rèn)為，”世傳吳人多呆，故兒輩諱之，欲賈其余，益可笑“。還是不要笑，民俗就這樣，后人看來不可思議的東西，卻正是前人”三觀“的真實映射。到了元朝，高德基《平江紀(jì)事》還在說：”吳人自相呼為呆子，又謂之蘇州呆。每歲除夕，群兒繞街呼叫云：“賣癡呆，千貫賣汝癡，萬貫賣汝呆，見賣盡多送，要賒隨我來�！薄段饔斡洝分邪私涿勘淮浴按糇印�，悟空呼八戒往往也是“呆子”不離口，或許正與籍貫江蘇淮安的吳承恩將家鄉(xiāng)的民俗照搬過來相關(guān)。

　　賣者，出售也。賣懶、賣癡呆，實際上是單方面的轉(zhuǎn)嫁行為，這種一廂情愿自然只具象征性，與“送窮”異曲同工。然而，癡呆不是一件視之有物、能夠拿之在手的東西，卻又怎么個賣法呢？呼叫，一旦應(yīng)答，就是賣了。陳元靚《歲時廣記》引《歲時雜記》云：“元日五更初，猛呼他人，他人應(yīng)之，即告之曰：”賣與爾懞懂。‘賣口吃亦然�！啊段饔斡洝穼O悟空大戰(zhàn)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時，似可參照。那二怪有五件寶貝，其中的紅葫蘆和玉凈瓶能夠把人裝進(jìn)去，如果”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他一聲，他若應(yīng)了，就裝在里面“，如果再”貼上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裝進(jìn)去的人”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孫悟空了解到了底細(xì)，便自稱”者行孫“來叫戰(zhàn)。人家叫他，他一開始仍然犯嘀咕：”若是應(yīng)了，就裝進(jìn)去哩�！叭思壹に骸蹦阍趺床粦�(yīng)我？“他拖時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叫�！叭缓蟆痹诘紫缕割^算了一算“，心里想：”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叭缓缶腿滩蛔�，應(yīng)了他一聲，結(jié)果”颼的被他吸進(jìn)葫蘆去“。原來妖怪的寶貝，”那管甚么名字真假，但綽個應(yīng)的氣兒，就裝了去也“。賣癡呆之類的原理想必正是如此，一旦應(yīng)承，癡呆就是你的。

　　范成大《賣癡呆詞》全文，更把吳中地區(qū)的這一民俗寫得十分幽默風(fēng)趣。“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迎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云有癡呆召人買。二物于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仍有余；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云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卑V和呆，誰人沒有，你賣給誰去？有老翁自是戲耍一下小兒了，我買，多少錢？小兒也不含糊，不用錢，賒著就行了，你老人家賒上千百年也沒問題。

　　從以上比較中可以看出，廣州的賣懶與吳中的賣癡呆等實在如出一轍：時間都是除夕，主角都是兒童，所“賣”不同而已，目的都是要去除身上的惰習(xí)或不利于己的成分，寄托了對新年的美好期冀�！百u冷”則完全關(guān)乎自然。正如送窮，盡管虔誠地“瀝酒再拜早離去”，結(jié)果往往仍然“老窮方走新窮臨”。不過，從前的節(jié)日是那樣地使人快慰，從除夕之“賣”中可窺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