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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東白話里,常常能夠聽到“孤寒”,一般用之于對人的評價。如果說“某某真嗨(是)孤寒”,等于是說這個人吝嗇,摳門兒,很小氣,基本上是貶義。而在普通話里沒這個詞吧,我好像沒遇見過。
有人說,白話是唐宋時中原的主要語言,不知何據(jù)。如果說誦讀唐詩,有些普通話不合韻腳的合了韻腳的話,那么還有不少普通話合則白話不合的。比如大家都熟悉杜牧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用普通話讀起來朗朗上口,“路上行人欲斷魂(hun)”、“牧童遙指杏花村(cun)”。用白話呢,尾音分別是wan和cyun,押不押韻,一目了然。況且,所謂方言大抵就都保留了部分古音,用其它的來讀也未必不合。我就看到過這樣的新聞:山西人說用晉方言、海南人說用海南話、陜西人說用西安話讀唐詩更押韻。不止這些,恕不一一列舉。這種情形大約就像各地爭搶歷史文化資源:拿出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證據(jù),否則一概視而不見。
“孤寒”在古漢語中早就有了,比唐宋還更早,但是卻全無白話中的這個意思。
比如,有出身低微或者出身低微的貧寒士人之意。《晉書·陳頵傳》載,陳頵“以孤寒,數(shù)有奏議,朝士多惡之,出除譙郡太守”。他說了些什么暫不計較,小時候他爸爸“立宅起門”,他說“當(dāng)使容馬車”,顯見這只是個尋常人家!杜f五代史》說馮道為中書侍郎、刑部尚書平章事,“凡孤寒士子,抱才業(yè)、素知識者,皆與引用”。這些“孤寒”,指的就都是出身低微。五代王定!短妻浴吩,李德!邦H為寒畯開路”,因此其謫官南去之時有人作詩曰:“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這個孤寒,就是出身低微的貧寒士人。到了明清,“孤寒”還有這些意思。陳康祺《郎潛紀(jì)聞》云鄭板橋,“少孤寒,賴乳母費撫養(yǎng)得活,值歲饑,費晨負(fù)入市,以一錢易餅置其手,始治他事”。板橋后來入官,因有詩云:“食祿千萬鐘,不如餅在手,平生所負(fù)恩,豈獨一乳母”。陳康祺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是:“有志之士,其勿以孤寒自沮矣!
又比如,還有孤立、孤單之意,宋代筆記說得最形象!赌蛽]犀》里,御史中丞張昇“數(shù)上封章,論及兩府”,仁宗敲打他:“卿本孤寒,何故屢言近臣?”你都那么孤立了,怎么還老是樹敵?不料張昇回答,哪里是我孤寒,“臣自布衣,不數(shù)年致身清近,曳朱腰金”,是陛下孤寒啊。從這段來看,張昇嘴里的孤寒尚未脫離出身低微的原意,所以仁宗給弄糊涂了,我世襲來的皇位怎么能跟孤寒扯到一起?張昇說:“陛下內(nèi)無賢相,外無名將,官冗而失黜陟,兵多而少教習(xí)。孤立朝廷之上,此所以孤寒也!边@里的孤寒,就是孤立、孤單之意。顯見是說到了要害處,“帝喜而優(yōu)容之”!肚⑴f聞》里也有這段,對白稍有不同,由頭一樣。張昇的回答是:“臣自布衣,叨冒至此,有陛下為知己,安得謂之孤寒。陛下今日,便是孤寒也!痹谶@里,張昇的孤寒也成了孤立,“有陛下為知己”嘛。仁宗驚而問其故,張昇曰:“內(nèi)自左右近習(xí),外至公卿大臣,無一人忠于陛下者,陛下不自謂孤寒而反謂臣為孤寒,臣所未喻也!弊詮倪@番關(guān)于孤寒的對話之后,張昇名重朝野。時有“三真”之謂,即富弼、韓琦為真宰相,歐陽修為真內(nèi)翰,而張昇為真御史。老了之后,張昇以一句“豈容尸祿養(yǎng)疾”而堅決求去,后世那些名曰“發(fā)揮余熱”實則賴著不肯退下的人倘若知道,不知做何感想。
但凡“真”的人,大抵都因不肯隨波逐流而呈現(xiàn)“孤”的一面。仁宗時的狀元呂溱去世時,神宗詔中書曰:“溱立朝最孤,知事君之節(jié),絕跡權(quán)貴,故中廢十余年,人無言者!眳武凇俺鲋贾荩霝楹擦謱W(xué)士”,即疏論宰相陳執(zhí)中奸邪。知開封府,“時為京尹者比不稱職,溱精識過人,辨訟立斷,豪惡斂跡”。呂溱這人雖然“善議論,一時名輩皆推許”,但他平時的話并不多,“在杭州接賓客,不過數(shù)語”,所以大家都叫他“七字舍人”,他那可能是廢話少說,但“孤”的一面亦已顯現(xiàn)。
“孤寒”在典籍以及方言里殘存至今,詞義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如此之大的轉(zhuǎn)變。這個轉(zhuǎn)變是如何形成的?(作者系南方日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