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蓄謀已久的家書

作者：賈振宇

親愛的爸媽：

　　見字如晤。

　　這些年聚少離多，寒暄常，傾訴寡，若非此次因緣際會，依我品性仍羞于起筆，每逢需要表達感情時，我就是和稀泥的冠軍。只盼赤誠之心，不以順水推舟之便稍減。

　　其實我不懂得“父親”“母親”是怎么一回事，有時我覺得這樣的詞匯應該擺放在神殿里，有時我望向窗外的人群就能一覽無余。我幼時沉郁，少年懵懂，弱冠輕狂，回首過往，盡是荒唐，而你們對我始終如一，囑咐道：“要吃飽飯，穿暖，多休息，多笑?！?/P>

　　我相信論談吐，脾性，相貌，我定然不是你們最理想的模樣，但你們慌慌張張地把手里的都給我了，也沒功夫好好琢磨琢磨，忽然就老了。我翻閱照片上你們的青春，那些天真爛漫白衣飄飄的瞬間，在成為父母后戛然而止，從此奔波勞碌，眉頭緊鎖，任灰塵和炊煙侵蝕你們的容顏，卻對我說一家人健康平安就挺幸福。

　　我的叛逆期發(fā)生在二十歲，來晚了，勁兒還大，令你們吃了許多苦。后來的某次談論，你們變得寬容，告訴我一切從心。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從前如泰山般偉岸的父母變成了踉踉蹌蹌的滾石?；蛟S是你們的衰老和虛弱給我以“我很強大”的錯覺，但那樣我不喜歡。

　　我所記得思念最強烈的一次沒有發(fā)生在我缺錢吃飯，在食堂盛六碗清湯還笑嘻嘻地和女同學打招呼的日子，沒有發(fā)生在我獨自走在深秋的北京，大雨倏忽而至，我把外套脫下裹住書包，怕電腦被淋濕丟失了稿件，不是。不是那些困頓潦倒的時刻我會想到你們，而是后來我坐船在廈門的海灣搖晃，遠處海鷗啼鳴，人們的長發(fā)因風亂如飛鳥，腳下是碧藍沉靜的大海，頭頂是金色的太陽，所有人都告訴我鼓浪嶼快到了，但那些已微不足道，我只覺得這一秒就很好。于是突然想到你們，不知道你們在做什么，是否在辛苦，這兒真不錯，這樣的風景你們有沒有看過。

　　書上說內(nèi)疚與虧欠感不該出現(xiàn)在健康的家庭關系里，但它是冷箭，常于不備處傷人。

　　記得小時候爸爸警告我不要看他收藏的武俠小說，因為在你的人生經(jīng)驗里，此物使人食髓知味，喪志沉淪，迅速偏離三好學生的光明之路。我長高點兒之后就爬上書柜把箱子摘了，幸運的是武俠小說幾乎重塑了我的少年時代，更重要的是我在其中捕獲了與你交談的語言。就像霍金說過的“遙遠的相似性”，時隔二十年，我們?yōu)橥黄袆?，這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父子間的等級森嚴，我不抽煙，飲酒同理。雖說煙酒傷身，但自幼目睹你風塵仆仆，竟不忍勸你戒掉，沒有它們，生活更加難熬。

　　記得小時候媽媽送我去學畫畫，后來表達了吉他很酷的想法，騎摩托去城市另一邊買來給我，可惜天資魯鈍又淺嘗輒止，而每一次你都目光溫和說著相信，思之仍使我汗顏。你少年時為人沉靜寡言，自忖處世多受掣肘，不愿我再一脈相承。相比父親，我性格里的底色終究像你多些。后來你像天下母親，在微信給我轉(zhuǎn)發(fā)《三十歲之前明白這些道理，受用終生》、《情商高的人具備的十種特征》等不可證偽的方法論，希望我多受熏陶。我嬉皮笑臉地糊弄過去，讓你生出朽木不可雕的感慨。只是媽媽，這世界我并不完全明白，唯有以身犯險。

　　參加工作后你們該很放心，雖然太遠，總是國企靠譜，我喜憂參半，心想本是蓬蒿人，偶作麾下客。其實咱們家祖?zhèn)鞯臅r運不濟，爺爺奶奶是教師，恰逢那奇形怪狀的十年。你們是工人，黃宏在春晚上大義凜然地說：“我不下崗誰下崗！”我常常想，人這一生要盡興或安穩(wěn)，都被一只大手推動著?！栋酝鮿e姬》里小癩子早上還想著成角兒，下午就吃糖葫蘆上吊了。爺爺奶奶去世后我們開始真正地談論死亡，談論葬禮對生者的意義，在壓抑、柔順的文化背景下，這一定是了不起的家庭教育，我為此感到由衷的自豪。

　　蓄謀已久，倉促寫就。今天蘭州有風沙，我已按二老心意穿戴妥帖，墾望此沙不隨黃河南下。祝爸媽身體健康，萬事勝意，我自抖擻精神，不致增憂，每餐多添飯。

兒振宇

2021年3月30日

　?。ㄍ扑]單位：東方航空甘肅分公司工會女工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