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里買了幾個獼猴桃，分黃、綠兩種，不是論斤稱而是按個賣。常去貴州省親，早就知道那里盛產(chǎn)獼猴桃，便宜得很，現(xiàn)在這種按個賣的價錢在彼處基本上是論斤的價錢。價差這么大，不知是品種的原因還是時令的原因。

　　獼猴桃以新西蘭的最為知名。不過，相關(guān)資料足以讓我們阿Q一下，因為他們的實際上正是源自我們的。1904年，新西蘭女教師伊莎貝爾（M·Isabel Fraser）在中國旅游時發(fā)現(xiàn)了獼猴桃，帶回國并培育成功，以果實酷似新西蘭的國鳥奇異鳥，所以又得名奇異果。但獼猴桃既然根源是我們的，我們這里也就不難找到它的本名。它的本名是：萇楚。《詩·檜風(fēng)》有《隰有萇楚》，雖然歷來各家對此歌的點評見解不一，但其借萇楚即獼猴桃來比興，并無異議。

　　《隰有萇楚》共三章，每章四句：“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卑凑罩苷窀ο壬姆g，這幾句大致是說：洼地里長著獼猴桃，美盛的是它的嫩枝、是它的開花、是它的結(jié)實，又初生又美好，羨慕你的無知好、無家好、無室好。這是從直觀上來看，意味呢？《詩》的政治性和道德性在后世誠然每經(jīng)曲解而被強化，卻又是怎么說的？朱熹《詩集傳》云：“政煩賦重，人不堪其苦，嘆其不如草木之無知而無憂也�！狈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云：“此必檜破民逃，自公族子姓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莫不扶老攜幼，挈妻抱子，相與號泣路歧，故有家不如無家之好，有知不如無知之安也”。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云：“萇楚無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則有身為患，有待為煩，形役神勞，唯憂用老，不能長保朱顏青發(fā)，故睹草木而生羨也�！庇纱瞬浑y推斷，不特獼猴桃，凡草木均可達(dá)到歌者所需的前提，而萇楚斯時正入眼而已。萇楚何時得名獼猴桃不得而知，至少唐朝岑參的詩句中已經(jīng)提到，其《宿太白東溪李老舍寄弟侄》有云：“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石泉飯香粳，酒甕開新槽。愛茲田中趣，始悟世上勞�！�

　　獼猴桃，落葉藤本植物，應(yīng)該算腰圓吧，就是迷你運動場跑道的形狀。它既是一種水果，也可以入藥。李時珍《本草綱目》說它“其形如梨，其色如桃，而獼猴喜食，故有諸名。閩人呼為陽桃”。主治呢，“止渴，解煩熱，下淋石，調(diào)中下氣”。下淋石，大抵是說小便澀痛，尿出砂石。這東西既曰獼猴喜食，大抵孫悟空會看不上眼。根據(jù)《西游記》里如來佛對靈猴的四種分類：第一是靈明石猴，這種猴能夠“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移星換斗”；第二是赤尻馬猴，能夠“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能夠“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能夠“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孫悟空自然屬于第一類了，他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在花果山的那幾個軍師屬于第二類；而假扮了悟空，連觀音菩薩也辨不出真假，直鬧到如來佛跟前被如來佛說破了的那個，正是第四類，獼猴桃該是它喜歡吃的東西。悟空喜歡吃的桃，我們都知道是蟠桃。他自封的“齊天大圣”得到玉皇大帝認(rèn)可之后，上天掌管蟠桃園，結(jié)果他先把九千年一熟的蟠桃給偷吃了不少；然后又?jǐn)嚵送跄改锬锏捏刺視�，上演了一出大鬧天宮的戲碼。當(dāng)然了，猴界對“桃”之分類是否果真這么明晰，同樣不得而知。

　　清朝遺老有個叫劉聲木的，通曉目錄版本、金石之學(xué)，兼且出身達(dá)官之家——他爸爸劉秉璋當(dāng)過四川總督，因于時政及宦途內(nèi)幕頗有所聞，其遺世的《萇楚齋隨筆》系列，也就稱得上是一部非常有價值的文史參考書。齋名“萇楚”，卻不是劉先生愛吃獼猴桃，而是其遺民心態(tài)的折射，他以變名、筑室，稱頌遺民、稱頌綱常節(jié)義以及對遺民們學(xué)術(shù)源流、著述體例進(jìn)行探討等方面，來呈現(xiàn)他的表達(dá)方式。辛亥革命后，劉聲木多次改換室名，總共達(dá)7次之多，“萇楚齋”即取《隰有萇楚》之義，慨嘆自己生逢亂世，不如獼猴桃等草木無知無累、無室無家之憂，與朱熹等人的見解一脈相承�！囤粲腥O楚》，也正為后世文人騷客感物傷懷、借草木而言事之濫觴。如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有“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唐元結(jié)《壽翁興》，有“借問多壽翁，何方自修育。唯云順?biāo)�，忘情學(xué)草木”。前蜀韋莊《臺城》，有“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宋姜夔《長亭怨慢》，有“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不勝枚舉。

　　南北朝時的鮑照有《傷逝賦》，其“惟桃李之零落，生有促而非夭；觀龜鶴之千祀，年能富而情少”云云，錢鍾書先生一語破的：“無情之物，早死不足悲，不死不足羨耳�！钡拇_，惠子早就說了：“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以有情之人衡諸無情之物，雖可能比“壽”不過，又何羨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