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國內(nèi)一位出版界大佬約我翻譯《戴爾·卡耐基全集》時，我有本能的抵制，——我寧愿翻譯那些更有挑戰(zhàn)性更有成就感的純文學作品�？赡芤驗榍》晡姨幱诰癖罎⑦吘墸仗撝翗O；加之早知這是一部治心病的書，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試試看吧。

　　崩潰？了解我的人肯定大為驚訝，像我這樣一枚“開心果”“話癆”“老油條”“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厚顏如城墻倒拐加炮臺”、事業(yè)家庭談不上成功也不算太衰的人怎么會“處于心理崩潰的邊緣”呢？這一點，頗難啟齒。

　　心理出問題的誘因很多：信仰、健康、情感、經(jīng)濟、事業(yè)、人身安全、人際關(guān)系、環(huán)境（文化差異）、等等。就我來說，任何一個具體問題都難以成為主要病灶，而是一座構(gòu)造復雜的“休眠火山”的總爆發(fā)。

　　2007年，我在困獸猶斗多年后，終于實現(xiàn)了夢寐以求的遠離塵囂、遺世孤立的狀態(tài)。我偏安于美國大湖區(qū)一個陽光明媚湖光山色的城市市郊；華人極少，我的小區(qū)甚至方圓幾公里內(nèi)僅我一張亞洲臉孔（我太太是美國人）。悠然自得幾年后，我突然被一種“沒勁”“沒意思”“趴在地上”的情緒所攫�。槐M管這種情緒就像間歇噴泉，卻完全具備了中年危機、“憂郁癥”、“沙地大廈”的某些征兆。

　　其實每個成年人都會有那么一陣子“處于崩潰邊緣”，不管你是暴君、慈父、牧師、教師、警察、城管、母夜叉、出家人、干臟活的、犯大案的，還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每個人都有人之所以為人的柔弱的情感軟肋，一旦被擊中，一塌糊涂。只不過中國人通常畏懼直面內(nèi)心，強調(diào)穩(wěn)重、成熟、有城府，所謂“訥于言而敏于行�！敝袊艘布芍M對人袒露心跡，因為中國歷來就不是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國家，以言獲罪的慘劇史不絕書，官方固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間篤信“口可以食，不可以言”“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中國人還回避生死，所謂“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之�！薄螞r宣稱自己精神崩潰！“心理問題”“精神問題（�。薄靶牟　痹跐h語里是強烈的貶義詞，幾乎等同于“懦弱”“心里有鬼”“神經(jīng)病”“瘋子”。屈原、林黛玉（盡管為虛構(gòu)）等大批憂郁癥犧牲品。中國人崇拜的是頂天立地銅墻鐵壁甚至不近人情的“英雄”，對人掏心窩子、哭鼻子是一件不穩(wěn)重、“沉不住氣”、不成體統(tǒng)甚至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從小我母親就教育我：“多吃飯，少說話。”

　　中國引進現(xiàn)代心理學僅僅是20多年前的事情。此前，心理和精神疾病被描述為社會怪胎，為腐朽糜爛垂死的資本主義社會所特有。在我不算太偏狹的閱讀中，成體系的心理學作品涉獵很少，僅限于中學時囫圇吞棗的弗洛伊德和榮格作品，當時自我感覺一株面朝陽光茁壯成長的向日葵，覺得那些說法陰暗下流且聳人聽聞，和解放區(qū)的藍藍的天以及正氣凜然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格格不入。

　　是的，中國人傾向于自控、自抑和自戕，寧可管涌和失血一樣無聲無息地傷害著自己，也不吐露心跡，時間長了，縱然三頭六臂鐵打鋼鑄，豈能不崩潰？像幾年前王朔那樣，以“痞子”“釘子戶”沒心沒肺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示人幾十年，卻一夜之間在主動聯(lián)系的媒體聚光燈前一把鼻涕一抹淚地宣布自己崩潰了，即使是人精，也鳳毛麟角。我北漂之初和他喝過酒，他的靦腆讓我這個四川刁民震驚。他雖然在中國文壇影視界呼風喚雨幾十年，在處理起家庭關(guān)系，——尤其是父子關(guān)系、母子關(guān)系時卻捉襟見肘狼狽不堪。以學者朋友余世存的觀點看，這是一種“類人孩”特征，實質(zhì)是根植于中國特有文化禁忌的缺憾人格。

　　讓人欣慰的是，敢于正視自己的精神問題，就已經(jīng)痊愈了一半。但愿他們早日徹底痊愈。